袁枚,字子才,號簡齋,居小倉山之隨園,世稱隨園先生?!秶娸汀酚浧涫论E:
先生早歲知名,中年退隱。生平出處,卓有可觀。聚書數(shù)萬卷于小倉山房,吟誦不輟者四十余年。詩自漢魏以下,迄于本朝,無所不窺,亦無所依傍。驚才絕艷,殊非株守繩墨者所能望其項背。晚年頹放不羈,一時依附門墻,妄希聲譽者奔走恐后。謝世末久,則反唇而譏,百端攻擊,良可悼嘆。
姚鼎為袁子才作墓志云:年甫四十,遂絕意仕宦,盡其才以為文辭詩歌;其瑰奇幽邈,一發(fā)于文章,以自喜其意。四方士至江南,必造隨園投詩文,幾無虛日。君園館花竹水石,幽深靜麗,至欞檻、器具皆精好,所以待賓客者甚盛,與人留連不倦?!盼?、四六體,皆能自發(fā)其思,通乎古法;于為詩尤縱才力所至,世人心所欲出而不能達者,悉為達之。士多效其體。故《隨園詩文集》,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負販,皆知貴重之。
袁子才身前為人所宗,身后被人所詆,可以說是個極有爭議的文人,其最大的爭議之處,不在宦途,不在文法,主要還是集中在他的“浪漫多情,儇薄無行”上。就宦途來說,袁子才21歲時即被舉博學鴻詞科,當時中舉200余人,袁子才年歲最少。次年成進士,改庶吉士,僅因“未嫻清字”(猶如現(xiàn)今外語不及格),改知縣,初試溧水,后調(diào)江浦、沭陽、江寧。史稱先生“有吏才”。四十歲時即解官歸隱,在小蒼山購得一廢園,原為國初江寧織造隋公之園,乾隆時園已坍廢,一片荒蕪。園基即謝公墩,李白說的“謝家青山,欲終焉而不果”,即此地也。先生以三百金購得后,于一片荒地之上開池塘,起樓閣,一造三改,疏泉架石,做起了逍遙文人。
子才為詩宗性靈。一般性靈說所標榜者為自然,為渾成,為樸,為淡,隨園所論,也是如此。他說詩宜樸不宜巧,然而必須是大巧之樸;詩宜淡不宜濃,然須是濃后之淡。袁子才重天分,詩有先天后天之別,也有天簌人巧之分。子才是天分學力兩不廢。在當朝,袁子才與蔣心馀、趙甌北、黃仲則并稱“四大家”,也有“南袁北蔣”一說。
袁子才天生一個風流人物,孫星衍為其做傳時說“枚長身鶴立,廣顙豐下,齒如編貝,聲若洪鐘”,看似一表人才,其實卻是一個生過天花的麻子。蔣敦復《隨園軼事·序》言其“壯歲歸隱,享園林之樂,極聲色之娛。桃李門墻,遍及巾幗;五侯為之傾倒,走卒識其姓名,文采風流,論者推為昭代第一人”。如此一個人物,不做出些讓時人驚訝的事情來,方顯得奇怪。
有關(guān)袁子才“好色”的傳說很多。早在京師之時,就有傳袁枚愛近“男色”,有龍陽斷袖之好。有一次,蘇州韋疇五與袁子才共飲于虎丘,臨別時,讓其歌者張郎送袁大令回小倉山,韋可謂深解隨園之癖。時值仲冬,子才想留張郎在隨園多住幾日,過完年再回蘇州,但張郎稱母親在蘇,不便多留。僅住了十來日,張郎就要離去。袁子才即為其趕制了一套寧綢灰鼠裘相贈,并說:“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論禮尚往來,應(yīng)當隨君再到蘇州才是。”后兩人握手江干,依依不盡?!峨S園軼事》另記一事:乾隆乙未,庚申間,京師伶人許云亭,名冠一時,群翰林慕之,糾金演劇。許聲價自高,頗自矜貴。先生時雖年少,而服御樸素,敝車贏馬,料無足動許者,詎許登臺時,流盼送笑,目注先生,“若將昵焉”。先生心疑之,而未敢言。次日侵晨,許竟扣門至,情款綢繆,先生忻喜過望,引許為生平知已云云。
袁子才不僅愛好男色,對女色尤甚。臨水登山,尋花問柳,可謂袁子才的真實寫照。他自謂“精神毛發(fā),逐漸頹侵;一息尚存,雙眸如故”。先生好色之性,可謂自幼如此。小時候有一次登吳山游玩,時值新年,非常熱鬧。有一賣藝少女在表演空中走繩,一足立一足翹,如蜻蜓點水般立繩上。先生見此女姿態(tài)妖嬈,心中不免有些非非然,他仿效圍觀者往場中拋錢,用一線串了一串錢,正好擲中女子腳上。女子驚痛欲墮,于是觀者大笑。女子回首看先生還僅是髫齡小兒,向其嫣然一笑,于是“先生神為之移焉”。還有一次到蘇州,去常熟虞山游玩,偶行至西門外,桑麻遍野,有一村落,從一茅屋傳來陣陣織機聲。袁先生隔窗窺之:一女郎年可十六七,豐神裊娜,上下翻梭織素,手腕輕靈,行所無事。先生愛其貌而又服其技,凝眸不轉(zhuǎn),佇立多時。鄉(xiāng)人見其狀,怒其輕薄,便群起而攻之,先生大為所窘,自嘲為“風流罪過”。
袁子才是用欣賞的眼光來看女色的,既便是巷中歌妓也是如此,少有狎佻之態(tài),并且,他欣賞女色的眼光也是很高的,很少酸朽之念。比如先生一生好色,卻從不規(guī)矩于如弓鞋大小之一類俗事。杭州趙鈞臺買妾蘇州,有李姓女貌絕佳,惟足欠裹,竟困此而末成。先生知道后說:“此君非真好色者也?!辈3滔聲焸溱w鈞臺,書中有云:“女貴娉婷,其所以娉婷者,為其領(lǐng)如蝤蠐,腰如約素故耳;非謂其站立不穩(wěn)也。倘弓鞋三寸,而縮頸粗腰;可解望其凌波微步,姍姍來遲否?”先生好色,是以“憐”字當頭的。有一次,一個與先生有過往還的娼妓因事犯官,作書向先生求救,先生特意致書蘇州孔南太守以拯之,書中甚至有“君家宣圣復生,亦當在少者懷之之例,而必不以杖叩其脛也”等語。為花請命,情見乎其辭矣!
有腹誹先生好色者,先生聞言,駁之曰:“惜玉憐香而不動心者,圣也;惜玉憐香而心動者,人也;不知玉不知香者,禽獸也。人非圣人,安有見色而不動心者?世無柳下惠,誰是坐懷不亂?然柳下惠但曰‘不亂’也,非曰‘不好’也。盧杞無妾媵,卒為小人;謝安挾妓東山,卒為君子。好色不關(guān)人品,何必故自諱言哉?”又說“老者思安少者思懷,人之情也”,這不僅僅是解脫之語,細斟酌之,還是入情入理的。
先生中年以后,每遇妓席,常無歡容,人疑其“遁入理學”。先生卻說:“非也。尋花問柳,于‘柳花’二字上著意,尤宜于‘尋問’二字上著意,是花要尋而柳要問也。若路柳墻花,隨處皆是。正是任人攀折,不尋而問,何足以云好色耶?”
先生好妓,但眼界特高,非流俗之可同年而語,路柳墻花,庸脂俗粉之輩,是入不了先生法眼的。他曾鐫有一方小印,上刻“錢塘蘇小是鄉(xiāng)親”,由此可見其心。
據(jù)敦復《隨園軼事》載,先生愛花,一生不倦,但一直沒有子嗣。為得一子,又不得不廣置姬妾。自29歲時,毫州陶姬來歸,為納寵之始,至年近古稀,猶日以尋春為事。其宅中美人下陳,殆不止十二金釵。單說陶姬,毫州人,年十四歲來歸,是先生早年所娶,工棋善繡,通文翰,能做詩。得先生教授,所學尤精。月夕花晨,夫婦間多有唱和之作。來歸十一年,以25歲芳菲之年遽爾病亡,先生深痛悼之,謂“女子有才致為造物忌也”。自此以后,歷娶諸姬,遂不求才而求貌,“是以粉黛成行,鮮有能解吟詠者”。維揚吳七姑,姿色姝麗,年17歲時進隨園,當時袁大令已68歲,破寵吳姬。先生自謂“以蘭蕙之新姿,娛桑榆之晚景”。越四年,七姑病亡,袁之傷感無以復加。采禨易散,恨月難圓,感慨深之矣!
先生置妾,選擇之苛是有名的。四十歲時,姬侍已十余人,仍是到處尋春,思得佳麗。有一次,甘朱令李宗典寄書先生,說有一王姓女子,年方十九,有姿容,請先生往觀。先生隨即買舟而下。見到女子后,先生凝視再三,甚至“挽衣掀鬢”,見其風姿嫣然,便欲娶之。又覺膚色稍次,遂作罷。及解纜回返,剛至蘇州,心中便有悔意,差人重去相訪,該女已另嫁他人,心中不免深悔之。先生嘗自謂曰:“自庚辰以后,橫搜苦索,千力萬氣,可謂既竭吾才矣。雖充位之員,群雌粥粥,耐心許可者,卒無一人。平生入金門,登玉堂,為文人,為循吏,求則得之;惟娟娟此豸,不可求思,想坤靈扇牒,別有前緣,不可以氣力爭也?!?/p>
因袁子才詩主性靈,本人又“儇薄無行”,因此其詩其人屢遭后人詬病。錢泳《履園談詩》說:“(先生)著作如山,名滿天下,而于‘好色’二字,不免少累其德?!壁w麗壯《偶閱小倉山房詩再談》說先生“愛宿花為胡蝶夢,惹銷魂似野狐精”。俞樾《春在堂隨筆》有言:“雜抄朋舊數(shù)篇詩,詳記筵前花幾枝。到老愛才兼愛色,八旬人似少年時。”袁子才則自嘲曰:“春花不紅不如草,少年不美不如老?!彪m有不少“正派人士”為之側(cè)目,也不乏知音與之唱和,鄭板橋便是其中一位。板橋工詩善畫,尤精書法,時人以“鄭虔三絕”稱之,然而子才對其“三絕”卻不以為然。惟板橋亦多外寵,與先生有共同嗜好,被先生視為同道中人。板橋作縣令時,嘗欲改律文“打臀”為“打背”,聞?wù)呓孕χ┰硬怕勚Q道,他曾對人說:“鄭大有此意,惜斷不能辦到,然而其所以愛護金臀者,則真實獲我心矣?!卑鍢?qū)懹小顿浽丁?,詩云:“室藏美婦鄰夸艷,君有奇才我不貧?!敝阎目梢姟?/p>
袁子才仕雖不顯,而備園林之清福,享文章之盛名,世人謂百余年來,未有及隨園者。然而繁華人有寂寞事,袁枚半生所筑園林,無一花可以感時解語;半生所藏圖書,也無一人可以共讀聯(lián)吟。在隨園里,乍看雖是萬紫千紅開遍,細察之卻是錯采鏤金?;▓F錦簇之中,唯有伶俜一人而已。
子才50歲時曾經(jīng)將白發(fā)染黑,說自已白發(fā)老翁對不住堂下諸姬,被人罵為“媚妾”。殊不知在華席緒筵的熱鬧之中,他有的只是一顆紅塵看透后的孤寂之心,所謂覓柳尋花、顛狂放誕者,不過是以繁華壓下空虛,以喧囂掩住死寂,以步態(tài)的輕盈裝點心中的沉重而已。
有人說,這人間世,也許不寂寞的人是沒有的,而寂寞的人卻是各有各的寂寞:有黃葉村里蕭索中的寂寞,那是曹雪芹的;有小倉山麓喧嘩中的寂寞,那是袁枚的。作此語者,可謂真解袁枚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