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間北房后面接出一間,由于是拖在后面的,活像一條尾巴,人們稱它為“老虎尾巴”,魯迅自己稱它為“灰棚”,并說:“這是房子中最便宜的一種。”①魯迅也曾帶諷刺意味的稱它為“綠林書屋”,這是為反擊當(dāng)時誣蔑他為“學(xué)匪”的人。老虎尾巴是一間僅有八平米的斗室,魯迅的工作室兼臥室就在這里。進入老虎尾巴,迎面看見的是北墻上的兩扇大玻璃窗,東壁下放著一個三屜桌。這是魯迅精心設(shè)計的,不只是為了經(jīng)濟,還考慮到采光。他曾說:“北窗的光上下午沒有什么變化”,“開北窗在東壁下的桌子,上午、下午都可以寫作、閱讀,不至損害目力。其次是可以從窗口眺望后面園子里的景物?!雹?/div>
“老虎尾巴”室內(nèi)各種陳設(shè)均保持了魯迅生活時的原樣,十分簡單而緊湊。桌子靠南是一個書架,里面放著茶葉罐、點心盒、花生筒等等。書架前掛一棉織物,從質(zhì)地和圖案看,也是十分古老和陳舊的,書桌北面是一個白皮箱,當(dāng)年上面總是堆著各種書刊。西壁下是兩把椅子和兩個茶幾。一個茶幾上放著石刺猬頭。這刺猬頭造型極為奇特,它是坐在一個蓮花上的,估計可能是一個佛像改制的,因為刺猬是不會坐蓮花的。這石刺猬是用來壓碑帖拓片和修整過的書刊的。三屜桌前放著一張磨得發(fā)光的籐椅,桌上放著魯迅用的茶杯、煙缸、筆架、筆筒、鐘等物件。書桌左角立著一盞不大的煤油燈。在那個年代,這盞煤油燈伴隨著他度過了多少不眠之夜。在寧靜的夜晚,魯迅坐在桌前,煤油燈發(fā)出閃閃的微光,“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響,還有許多飛蟲亂撞?!币股盍?,有時還會出現(xiàn)“哇的一聲,夜游的惡鳥飛過了?!雹隰斞妇驮谶@里,在這盞煤油燈昏暗的燈光下,用他那支金不換的毛筆,寫下了《野草》、《華蓋集》的全部及《華蓋集續(xù)編》、《彷徨》、《朝花夕拾》、《墳》中的部分文章以及翻譯作品等二百余篇譯作。魯迅經(jīng)常是寫作到深夜,或稍事休息后,再起來寫,直到天明。工作到疲倦時,就靠在藤椅上歇一歇。此時,魯迅在《秋夜》一文中描繪的景色,就出現(xiàn)在眼前:“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的著名散文詩句。只可惜,那因《秋夜》而聞名的棗樹,早已枯死,建館后,雖經(jīng)補種,而1981年博物館擴建時,又被移走?!袄匣⑽舶汀睍赖挠医牵胖粓O磚硯,磚硯上下均鑲有紫檀木板。磚上刻著“大同十一年”的字樣,另兩邊刻有花紋,系南朝梁武帝大同十一年(公元545年)的古磚。出土于浙江嵊縣,魯迅約得于1918年,曾親自將磚文拓出,亦收入他所編的《俟堂專文雜集》中,并在目錄中注:“已制為硯,商契衡持來,蓋剡中物?!痹谠摃额}記》中還說到,1924年8月因與周作人夫婦發(fā)生矛盾,被迫遷出八道灣時“孑身逭遁,止攜大同十一年者一枚出?!彼f“大同十一年者”,即指此磚硯??梢婔斞笇λ恼鋹?。
在這小小的“老虎尾巴”里,可以看見魯迅當(dāng)年在北京時的生活縮影。北窗下,兩條長櫈搭上兩塊木板的床,墊的和蓋的都很薄,冬天“老虎尾巴”里也不單獨生火,是和中間吃飯的屋子共用一個爐子。魯迅曾經(jīng)說過:“一個獨身的生活,決不能常往安逸方面著想的,豈但我不穿棉褲而已,你看我的棉被,也是多少年沒有換的老棉花,我不愿意換。你再看我的鋪板,我從來不愿意換籐繃或棕繃。我也從來不愿意換厚褥子。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就被生活所累了?!雹埕斞刚沁@樣,簡樸的生活,勤奮忘我的工作,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息,他確“像一只牛,吃的是草,擠出的是牛奶,血?!?/div>
在“老虎尾巴”這極普通的“灰棚”里,每件器物雖是極平常的,但都有它極不平凡的經(jīng)歷。
魯迅床上的一對枕頭,上面繡著色彩鮮艷的圖案,一個上面有“臥游”二字,一個上面有“安睡”二字。這是許廣平做為魯迅的學(xué)生時,所親手縫制的。這之中蘊育著他們愛情的萌芽。
床下放著一個竹編的網(wǎng)籃,看上去是個極不起眼的普通家庭用具,但它卻曾伴隨著魯迅渡過了許多不平凡的戰(zhàn)斗的日日夜夜。魯迅在這里居住的時候,正是中國處于封建軍閥的統(tǒng)治和帝國主義侵略的風(fēng)云變幻的年代,經(jīng)歷了女師大事件、“五卅”、“三一八”慘案的時期。這是一場與帝國主義、與封建軍閥展開的血的鏖戰(zhàn)。魯迅自始至終站在學(xué)生一邊,站在廣大人民一邊。在女師大事件中,他支持學(xué)生向代表段祺瑞政府的教育總長和女師大校長進行斗爭。在學(xué)校被封以后,他支持學(xué)生另立校舍,并為他們義務(wù)教課。“三一八”慘案發(fā)生以后,魯迅目睹了反動派的兇慘,寫下了《無花的薔薇之二》、《死地》、《可慘與可笑》、《紀(jì)念劉和珍君》等文,聲討兇殘的殺人者,痛斥北洋軍閥的暴行,指出:“血債必須用同物償還,拖欠得愈久,就要付出更大的利息”。魯迅正義的行動,必然招來反動派對他的迫害,被秘密列入段祺瑞政府通緝的50人黑名單之中。因此,魯迅被迫出家避難,他先后在錦什坊街“莽原社”、山本醫(yī)院、德國醫(yī)院、法國醫(yī)院等處避居。開始是裝病人,假吃藥,后來呆不下去了,只得住進醫(yī)院的一間堆積房和一個木匠房等地去躲了若干日。夜間在水泥地上睡覺,白天用面包和罐頭食品充饑。然而魯迅在這流亡失所的亡命生活中’工作也不稍懈。他在《朝花夕拾》的《小引》中所記的文章寫作地點,就是很好的說明。文中說:“前兩篇寫于北京寓所的東壁下,中三篇是流離中所作,地方是醫(yī)院和木匠房。”這中三篇是指《二十四孝圖》、《五猖會》、《無?!?。魯迅在避難的惡劣環(huán)境中仍堅持寫作。而這“老虎尾巴”床下的網(wǎng)籃,就是他幾次出走時,裝日用雜物的用具。因此它成了魯迅患難中的“伙伴”。
在“老虎尾巴”東壁掛著一張三寸的小照片,照片上是一位戴眼鏡、臉部消瘦,留著“八”字胡的先生,照片背面寫著“惜別,謹(jǐn)呈周樹人,藤野”。這就是1904年在日本仙臺醫(yī)學(xué)專門學(xué)校教魯迅解剖學(xué)的教授藤野嚴(yán)九郎老師。魯迅極為懷念這位老師,曾寫《藤野先生》一文,文中寫到:“在我所認(rèn)為的我?guī)熤?,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边€寫到:“每當(dāng)夜間疲倦,正想偷懶時,仰面在燈光中瞥見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便使我忽又良心發(fā)現(xiàn),而且增加勇氣了,于是點上一支煙,再繼續(xù)寫些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疾的文字。”魯迅極為珍愛藤野先生為他仔細(xì)修改的解剖學(xué)筆記,將它“作為永久的紀(jì)念”,魯迅在文章中說:“不幸七年前遷居的時候,中途毀壞了一口書箱,失去了半箱書,恰巧這講義也遺失在內(nèi)了”。而可慶幸的是,解放后,在魯迅的家鄉(xiāng)被發(fā)現(xiàn),它不只了卻了一件魯迅的心事,也成了記 在“老虎尾巴”東壁上的另一邊,掛著一幅素描,畫面上題“五個警察一個○”,還有一行小字:“十四年初夕日見到的”,畫面是五個警察拖著一個帶小孩的孕婦。地點是施粥棚前,原因僅僅是這個孕婦給她孩子討了一碗粥,還想再給自己討一碗,因而橫遭五個警察毆打。1926年6月魯迅從司徒喬畫展上選中,買來后即掛在這里。作者司徒喬在《魯迅先生買去的畫》一文中說:“這幅畫,藝術(shù)造諧是絲毫也不值得魯迅先生重視的,他買它無非是因為畫中記錄的恰巧是他最憎惡的事,是人吃人的社會的縮影,雖然是十分簡單而粗糙的縮影。在別人也許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而關(guān)心人在疾苦和熟悉人民生活的魯迅先生,卻一眼就看了出來,而且拿來置于座旁?!边@反映了魯迅鮮明的愛與憎,和對貧苦人民的感情。
“老虎尾巴”西墻上,除掛了一幅水粉風(fēng)景畫和孫福熙所作《山野綴石》封面畫外,引人注目的是一幅對聯(lián):“望崦嵫而勿迫,恐鵜鴂之先鳴”。這是魯迅自己集《離騷》句,特請一位善長書法的教育部同事喬大壯書寫的。在1924年9月8日的日記上還記有:“自集《離騷》句為聯(lián),托喬大壯寫之?!边@是別有一番含意的。是自勉,也是自律,從中正反映了魯迅的人生哲學(xué):珍惜時間,奮斗不息。魯迅的一生正是遵循了這種精神。直到他臨終前的一個月,還要求自己“要趕快做”。魯迅是以他不懈的努力,為我們、為子孫后代留下了一大批極為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
魯迅在事業(yè)上,從不松懈,并要求自己”要趕快做”,同時他又是利用一切時間和廣大青年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的。1924年魯迅在這里居住期間,一方面在教育部工作,同時又在八個大專學(xué)校任教。他關(guān)心著青年的成長,和青年們來往極為密切。他說:“我早就希望中國青年站出來,對于中國社會文明都毫無顧忌地加以批評。”因此在北京時期間,他指導(dǎo)青年編輯出版了《莽原》、《未名》和《語絲》等刊物,還滿腔熱忱地接待來訪的大批青年。據(jù)一些老同志回憶,當(dāng)時小小的老虎尾巴,經(jīng)常是擠得滿滿的,笑語喧嘩,談思想,論時事,研究書刊,議論創(chuàng)作,這間小小的老虎尾巴,被弄得煙氣騰騰的。魯迅還經(jīng)常準(zhǔn)備一些花生米和點心,招待來訪者。至今書架里仍保留著魯迅當(dāng)年用過的花生筒和點心盒。據(jù)魯迅的一些學(xué)生回憶,有時來訪是事先聯(lián)系好的,他們下課后,從沙灘步行到西三條。王冶秋同志曾生動的敘述了這一景況:“當(dāng)時的西三條胡同晚上幾乎是沒有燈光的,道路也很不平,他們摸到21號,輕輕地拍著門上的銅片,女工出來開門的時候,魯迅先生已經(jīng)從北屋拿著油燈站在院里等著了”④。而當(dāng)談到夜深時,魯迅總是拿著那盞煤油燈,送他們到大門外,看他們遠(yuǎn)去了,才回來。魯迅這種對青年的至誠至愛的精神,給許多的年輕人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并以此鼓舞自己在實際斗爭中奮發(fā)向前,從而走上革命的道路。
1929年5月和1932年11月,魯迅兩次回家看望母親,都住在這里。當(dāng)時,魯迅來京的消息,在北京青年中引起極大的震動,廣大青年空前熱烈地歡迎魯迅。著名的“北平五講”就是魯迅在北大、師大、燕京、輔仁等大學(xué)的講演。特別是在師范大學(xué)的一次講演,由于聽眾來得多,事先準(zhǔn)備的能容納一千多人的風(fēng)雨操場,仍容不下。在群眾的要求下,臨時搬到露天廣場,魯迅站在方桌上,迎著刺骨的寒風(fēng),為青年講演,講題是《再論第三種人》,聽眾達二千多人。在那黑暗統(tǒng)治的年代里,魯迅確象一盞明燈,為青年指引著前進的方向。而廣大青年,由衷的把魯迅當(dāng)成他們的良師、益友。
北京西三條21號故居能夠完好的保存下來,成為今天的人們瞻仰魯迅的一個有紀(jì)念意義的舊址,是經(jīng)歷了一番艱苦的斗爭的。1936年10月魯迅在上海逝世。1943年4月,魯迅母親在這所故居逝世。此時只有朱安夫人獨自看守故居。1945年日本投降以后,北平是在國民黨白色恐怖的籠罩之下,軍警到處抓人,空氣十分緊張,魯迅故居和故居中的大批文物,隨時都有遭到敵人破壞的可能。這曾引起一切關(guān)心魯迅故居和魯迅文物的人士的憂慮。當(dāng)時我們黨通過地下關(guān)系展開了一場保護魯迅故居的斗爭。以王冶秋、徐盈、劉清揚、吳昱恒等為主的地下工作者,團結(jié)了魯迅的家屬和一些熱愛魯迅的群眾,采取了一些巧妙的辦法,保護了故居的安全。最初是王冶秋和徐盈同志,假借孫連仲集團軍的名義,貼出布告,將魯迅故居列為軍隊征用的民房,將它“管”起來。但1947年6月朱安夫人去世以后,情況更加復(fù)雜了。一方面是八道灣魯迅的親屬要強行搬走故居器物;一方面是形勢更加惡劣,敵人的破壞活動也更加猖狂。為此劉清揚和徐盈、吳昱恒秘密取得聯(lián)系,商量對策。他們首先征得在上海的許廣平同意,除將故居內(nèi)的文物一一封存外,并利用吳昱恒在舊法院的便利條件,將魯迅故居以公開的形式查封起來,在大門口貼上地方法院的封條和大布告。在院內(nèi)的南房和北房門口及各種器物上均貼上地方法院的各種封條,用他們的話說,叫“假執(zhí)行”。就這樣把西三條魯迅故居完整的保護起來了,直到北平的解放。今天當(dāng)我們漫步在故居的庭院,當(dāng)我們親眼看見魯迅當(dāng)年生活過的故居的原貌時,請不要忘記在中國最黑暗的年代里,曾經(jīng)有這樣一些不惜一切為保護魯迅故居而赴湯滔火的人們。
1949年1月北平一解放,軍管會文物部王冶秋同志立即派人查看和接管故居,并籌備恢復(fù)故居原狀。1949年10月,魯迅逝世十三周年紀(jì)念日,故居正式開放接待參觀。1950年3月,許廣平將西三條魯迅故居及故居內(nèi)全部文物捐獻給國家。1950年,王冶秋同志曾打報告給毛澤東主席,請他為“魯迅故居”題名,當(dāng)時毛主席曾批示“請郭老寫”?!棒斞腹示印彼膫€字,即為郭老所題。
1950年5月22日,敬愛的周恩來總理專程參觀魯迅故居。看過“老虎尾巴”以后,他感慨的說:“魯迅的生活真是簡樸啊!”當(dāng)工作人員說,魯迅故居比起一些高門大院是顯得小一些時,總理語重心長的說“小——價值可不小”
建國以后,魯迅故居進行過多次維修。1980年又進行了一次大修,保護并恢復(fù)了故居的原貌。故居開放30多年來,共接待各界觀眾430多萬人次,成為北京紀(jì)念魯迅的重要遺址。1979年被批準(zhǔn)為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 [后注]
①許欽文《在老虎尾巴》
②魯迅:《秋夜》
③孫伏園《魯迅先生二三事》
④王冶秋:《魯迅與辜素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