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26歲的德里克·迪恩第一次踏上中國的舞臺,當時的他是英國皇家芭蕾舞團的青年演員。
2000年,已轉(zhuǎn)型為世界知名芭蕾舞編導(dǎo)的他,與上海芭蕾舞團的辛麗麗一拍即合,從此開啟了與上芭長達23年的合作。
從《天鵝湖》到《歌劇魅影》,德里克·迪恩作為上海芭蕾舞團的特邀藝術(shù)總監(jiān)見證了許多演員的成長。他們從陌生到默契,彼此成就,創(chuàng)造了多部高質(zhì)量的芭蕾舞劇。
德里克·迪恩為這個團隊感到自豪,他也期待著讓全世界更多觀眾看到中國芭蕾的精彩。
我曾一度感到困擾,甚至有些沮喪
上觀:您與上海芭蕾舞團的合作開始于2000年。23年前,你們是如何結(jié)緣的?
德里克·迪恩:2000年,我第一次見到辛麗麗,當時她正在為上海芭蕾舞團尋找一部合適的芭蕾舞劇。當她看到英國國家芭蕾舞團演出我編導(dǎo)的那版《天鵝湖》后,非常喜歡。她聯(lián)系上我,希望與我合作。
說實話,在那之前,我對上海芭蕾舞團知之甚少,但當我與辛麗麗交流之后,就預(yù)感到我們可以創(chuàng)造出優(yōu)秀的作品。所以,我來了上海。
當我們開始共事后,我發(fā)現(xiàn)我與辛麗麗的想法非常一致,我們有著共同的藝術(shù)追求。她思想開明,注重舞團的開放、交流、進步與改變。我們的相遇與合作可以說是發(fā)生在一個非常恰當?shù)臅r機。
今天,我們坐在這么漂亮的排練廳里談話,真是一個“奇跡”。這23年來,我深知這個芭蕾舞團面臨過這樣或那樣的困境,如今依然保持良好的狀態(tài)和高速的發(fā)展,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
德里克·迪恩 編導(dǎo)、上海芭蕾舞團特邀藝術(shù)總監(jiān)。生于1957年,曾任英國皇家芭蕾舞團主要演員、英國國家芭蕾舞團和英國國家芭蕾舞學(xué)校藝術(shù)總監(jiān)。 蔣迪雯 攝
上觀:還記得當年剛來這里工作時的情景嗎?團員們給您留下了怎樣的印象?你們之間有沒有交流上的障礙?
德里克·迪恩:我第一次來上海芭蕾舞團工作是排練《天鵝湖》,當時就感受到了一種和西方舞團不同的文化,這令我震驚。他們很講究紀律性,對一個編導(dǎo)來說,能進入這種環(huán)境工作是非常美妙的。這里的舞者從來不會遲到,他們總是準時到場,排練時沒有竊竊私語,真的很專心,就像海綿一樣善于吸收新知識。這與西方的舞者非常不同,他們有一點隨心所欲,他們可能會說,這個動作我明天再學(xué),但上芭的舞者會說,我馬上就學(xué)。
剛開始排練時,我們確實面臨著語言不通的問題,彼此的交流有點困難。但我們堅持了下來,通過幾個月的努力,我們完成了《天鵝湖》的排練,這次合作非常成功。盡管當時的上海芭蕾舞團還沒有像今天這樣強大,但我看到了他們的發(fā)展?jié)摿?,也意識到我和辛麗麗有著同樣的藝術(shù)理念和對未來的期許。
上觀:這23年來,您與上海芭蕾舞團的演員們建立了很深的感情,聽說他們平時都叫您“丁丁”。在您眼中,這些演員經(jīng)歷了怎樣的成長?
德里克·迪恩: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有一點很大的不同,就是中國人在情感表達上比較含蓄、矜持,而西方人則比較有個性。我剛剛來上海芭蕾舞團工作時,發(fā)現(xiàn)要把舞者們的情緒調(diào)動起來很困難。我曾經(jīng)一度為此感到困擾,甚至有些沮喪。
在我看來,在舞臺上真摯地表達情感是舞者們應(yīng)該做的,我們就是要讓臺下的觀眾從日常生活中抽離出來,把情感投入我們營造的故事與情緒之中,讓他們得以暫時忘卻生活有時是多么艱難。所以,我從來不認為在舞臺上表達情緒會令人尷尬,但這里的舞者當時并不這么想。
我還記得第一次排演《羅密歐與朱麗葉》時,當男女主角的情緒達到極致的那一刻時,他們必須親吻,但舞者們不會親吻。盡管我一遍一遍地說“你們必須親吻”,但還是很難讓他們接受。在情感的表達方面,我想辦法調(diào)動,再調(diào)動,彼此拉扯了很長時間,最終他們慢慢地丟掉了拘謹與約束,在舞臺上縱情表達。
當然,情緒的表達離不開肢體的技巧。說實話,當年的大多數(shù)舞者在肢體能力上并不強。這些年來,他們在肢體語言和舞蹈技術(shù)上有了很大的進步,但最讓我喜悅的,是吳虎生、戚冰雪等演員慢慢成長為了真正的藝術(shù)家,而真正的藝術(shù)家必須學(xué)會情緒的打開和表達。
芭蕾是艱難且殘酷的藝術(shù),舞者的舞蹈生涯是非常短暫的。他們沒有時間去浪費,因為一旦過了三十七八歲,舞蹈生涯可能就面臨著終結(jié),時間不允許他們有一絲懈怠。上海芭蕾舞團的舞者們對自己的要求非常嚴格,在他們身上,我感受到了優(yōu)秀的職業(yè)道德和舞蹈家精神。
德里克·迪恩在排練中指導(dǎo)演員 蔣迪雯 攝
芭蕾舞等于美麗優(yōu)雅?過時了
上觀:從您早年編導(dǎo)的《天鵝湖》《羅密歐與朱麗葉》到今年最新的作品《歌劇魅影》,您的創(chuàng)作理念經(jīng)歷了哪些變化?
德里克·迪恩:我之所以享受編排芭蕾舞,是因為我不必一成不變。這份工作最大的樂趣就在于用不同風(fēng)格的動作編排舞蹈,講述不同的故事。
《天鵝湖》不僅講述了一個童話故事,而且是最純粹的古典芭蕾。同樣的,《睡美人》《吉賽爾》這些古典劇目也有一條既定的審美路線。而當我編排《茶花女》《歌劇魅影》時,就可以在編舞上打破常規(guī)模式,做更多的嘗試,對我來說這是件很棒的事。比如,在《歌劇魅影》中,舞者不只可以展示他們美麗、優(yōu)雅的外表、時刻保持正確的舞姿,他們還可以在情感方面展現(xiàn)他們的價值。
一位芭蕾舞編導(dǎo)能走多遠,某種程度上取決于舞者的發(fā)展。當舞者在肢體語言和情緒表達上不斷成長,我就可以讓他們嘗試更大的挑戰(zhàn)。在上海芭蕾舞團,我從很多舞者十七八歲起就教他們跳舞了。隨著他們的成長,我也能在編舞上更上一層樓。
假如在5年前排演《歌劇魅影》,我可能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編排,因為我不會冒這個險。而現(xiàn)在他們能做出更多的舞蹈動作,我知道他們能夠承受住更多的挑戰(zhàn)。
上觀:有人把您的作品稱為“心理芭蕾”,因為您很注重表現(xiàn)角色的心理狀態(tài)。而在傳統(tǒng)觀念中,芭蕾舞最重要的是展現(xiàn)優(yōu)雅與美,您為什么認為表現(xiàn)角色的心理與情感那么重要?
德里克·迪恩:芭蕾舞只是看起來很美、很優(yōu)雅,這種觀點是過時的??赡茉谌迨曛?,芭蕾舞確實是一種看上去很漂亮、很優(yōu)雅的藝術(shù),但這些年來,芭蕾舞已經(jīng)改變了很多。芭蕾是一個很大的詞,它是可以延伸的。如果我們墨守成規(guī),不嘗試用新的肢體語言讓觀眾獲得情感上的共鳴,僅僅把芭蕾舞打造成一幅幅美麗優(yōu)雅的圖畫,那這種藝術(shù)就會變得無趣。
我認為,找到古典芭蕾和《歌劇魅影》這種新式芭蕾的平衡很重要?!陡鑴△扔啊返墓适潞苡绪攘?,可能會吸引人們第一次走進劇場去看芭蕾舞,或是用一種完全不同于觀賞《天鵝湖》的方式來看待芭蕾舞。
芭蕾舞劇《歌劇魅影》
上觀:最近,《歌劇魅影》在國家大劇院上演后收獲了許多觀眾的好評。優(yōu)美的舞姿傳遞出角色豐富的情緒,有好奇、恐懼、同情,也有心疼。您是如何通過編排,讓這出芭蕾舞劇充滿情感色彩的?
德里克·迪恩:在舞臺上塑造角色,其實是編導(dǎo)和舞者之間磨合的成果。我常常在團里觀察舞者,除了看他們在排練室里練舞,也會看他們在食堂吃飯,在走廊里走動,我通過了解他們的氣質(zhì)和能力,來為他們安排最合適的角色。舞蹈需要通過肢體語言來傳遞心理語言,而最終的舞臺效果取決于舞者的心理狀態(tài)。
我并不認為用芭蕾講故事、表達各種情感是件難事,因為上海芭蕾舞團有一眾聰明的舞者,經(jīng)過多年的磨合,他們能夠真正理解我所說的,知道我想要的效果是什么。尤其是像吳虎生這樣的演員,我們之間非常默契。我還記得剛剛認識他的時候,他只有十幾歲,他在《羅密歐與朱麗葉》里還沒有擔任重要的角色,但我看到他身上有非常難得的優(yōu)秀芭蕾舞演員的特質(zhì)。
能目睹演員的成長,對我來說是最有價值的事情。從《天鵝湖》到今天的《歌劇魅影》,他們一直在創(chuàng)新,一直葆有激情。現(xiàn)在,吳虎生和戚冰雪正處于巔峰狀態(tài),看到他們在舞臺上享受著芭蕾帶來的一切,這真是太好了。
前不久,上海芭蕾舞團在國家大劇院成功上演《歌劇魅影》
劇院不能消亡,舞蹈也不能消亡
上觀:芭蕾舞是一門古老的藝術(shù),在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怎樣才能吸引更多觀眾,尤其是年輕人走進劇院感受芭蕾的魅力?
德里克·迪恩:要讓年輕一代走進劇院,或許需要父母的引導(dǎo)。我父親對戲劇非常感興趣,在我小時候,他經(jīng)常會帶我去劇院。如果沒有我父親的這份愛好,我不確定我后來是否會從事芭蕾這份職業(yè),也許會過另外一種生活。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大都對劇場不太感興趣,他們的眼睛時刻停留在手機或者平板電腦上,這是件很可悲的事情。當我登上火車或者地鐵,幾乎每個人都在看手機。這對劇院和劇團來說或許是一種毀滅性的打擊。因為看手機是件很容易的事,你不需要動腦筋,不需要創(chuàng)造,不需要想象,所以我覺得手機對于劇院和劇團來說就像是敵人。
因此,我們要持續(xù)地努力,劇院不能消亡,舞蹈也不能消亡,我們必須要找到一種方式讓它活下去。
上觀:作為世界知名的芭蕾舞編導(dǎo),您認為打造一部成功的芭蕾舞劇,需要具備哪些要素?
德里克·迪恩: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我一直努力在芭蕾舞中講故事,創(chuàng)作有故事性的戲劇芭蕾,希望觀眾能夠真正看懂芭蕾。假如觀眾看不懂臺上的演員到底在表達什么,他們可能會覺得自己有一點愚蠢,那就不會再走進劇院了。
事實上,芭蕾的動作和情感是很容易被理解的,我們應(yīng)該讓觀眾明白自己在觀看什么,理解芭蕾所表達的情感,同時也在藝術(shù)形式上不斷探索,盡我們所能讓芭蕾保持活力。
上觀:您覺得一個優(yōu)秀的芭蕾舞團對于一座城市的文化發(fā)展有著怎樣的意義?
德里克·迪恩:一座大城市擁有高水平的藝術(shù)團是非常重要的,無論是話劇團、交響樂團還是芭蕾舞團。倫敦有英國皇家芭蕾舞團,圣彼得堡有基洛夫芭蕾舞團……每座大城市都需要高質(zhì)量的藝術(shù)團,因為藝術(shù)對于人們的生活很重要,藝術(shù)能夠讓人從日常生活中抽離出來,哪怕只有幾個小時。
上海芭蕾舞團對上海乃至中國的文化發(fā)展都很重要。當我們在世界各地演出時,常常會聽到觀眾的贊嘆,他們沒想到中國竟然有這么優(yōu)秀的芭蕾舞團。將來,我們要更多地向世界傳播我們的藝術(shù),上海芭蕾舞團還需要被全世界更多的觀眾看到。為此,藝術(shù)家們需要不斷攀登藝術(shù)的高峰,創(chuàng)造卓越,當然也離不開資金的投入和支持。在歐洲,有些舞團的資金由于政府削減投入而出現(xiàn)不足,這是很糟糕的事情。芭蕾并不是茶余飯后的消遣,而是非常嚴肅的藝術(shù),代表著一個國家的藝術(shù)水準,需要被認真地對待和考量。
上觀:與世界上其他知名芭蕾舞團相比,上海芭蕾舞團最大的特點或者說優(yōu)勢是什么?
德里克·迪恩:就是我剛才提到的紀律性,舞者們想讓自己的每一天都比前一天跳得更好。這些年,我曾帶領(lǐng)其他藝術(shù)家來這里工作,比如設(shè)計師、助理等,他們都感到這里和很多歐洲的舞團不一樣,在這里工作是件很美妙的事,我們能夠獲得一種成就感,知道自己能夠?qū)崿F(xiàn)藝術(shù)目標。
就拿《天鵝湖》來說,上海芭蕾舞團有48只“天鵝”在臺上共同起舞,這是世界上其他芭蕾舞團都不曾有的。她們甚至連睫毛和手指的動作都是相同的,這并不是說她們像機器人一樣,她們是48個人,但她們能夠舞動得像一個統(tǒng)一體。這在其他芭蕾舞團幾乎是不可能發(fā)生的,這也是為什么我感到如此激動。
上海芭蕾舞團的48只“天鵝”
上海是一座具有國際眼光的城市
上觀:上海芭蕾舞團將赴荷蘭演出《天鵝湖》。你們曾經(jīng)在不少國家成功地上演過這部劇。作為一個來自中國的芭蕾舞團,您覺得上海芭蕾舞團的《天鵝湖》為何能獲得西方觀眾的認可?
德里克·迪恩:《天鵝湖》是一部全球性的作品,它就像一部動人的幻想曲,又像是一部值得反復(fù)觀看的經(jīng)典電影。我對它進行了再創(chuàng)作,挖掘了一些新的審美價值。全世界芭蕾舞團都演過不同版本的《天鵝湖》,當我們的48只天鵝在臺上共同起舞時,這種視覺效果非常棒,很多外國觀眾都嘆為觀止,一登場就能聽到觀眾倒吸涼氣的聲音。
我在1998年編排了這一版《天鵝湖》,25年過去了,這部劇的成功不僅是我一人之功,還關(guān)系到舞美、燈光、設(shè)計等,是臺前幕后每一只“天鵝”合作的成果,舞臺上的每一盞燈、每一個發(fā)型、每一個細節(jié)都必須準確無誤。當然還有上海芭蕾舞團的舞者們,是他們讓這部劇呈現(xiàn)出它該有的樣子。
上觀:您對上海芭蕾舞團的未來有怎樣的展望?如何向世界展現(xiàn)海派芭蕾的魅力?
德里克·迪恩:上海芭蕾舞團已經(jīng)達到了相當高的藝術(shù)水平。當我們到國外演出時,外國觀眾都很驚訝于這支舞團竟然如此優(yōu)秀,人們總會說“amazing”(驚喜)。
我認為上海芭蕾舞團未來還需要在很多領(lǐng)域成長,比如請更多老師來指導(dǎo),因為不同的老師有不同的教學(xué)風(fēng)格和方法,哪怕是一點點新的變化都能夠引發(fā)舞者新的思考。多元的編舞方式對于舞者來說也非常重要,我們必須持續(xù)地給他們灌輸新的理念,激發(fā)他們的熱情。
上海芭蕾舞團還需要繼續(xù)朝著多元化的方向發(fā)展,一個芭蕾舞團的劇目不能只停留于古典芭蕾,這樣才有可能吸引更多觀眾走進劇場。我們還要把更加多元化的劇目帶到海外,不能僅限于《天鵝湖》。
上海芭蕾舞團在世界舞壇的聲譽正在逐步建立,我們應(yīng)該更多地走出國門,向世界傳播中國芭蕾的魅力。所以,未來的上海芭蕾舞團任重道遠,我會繼續(xù)留在這里與大家共同努力。
上觀:您曾去過全世界很多國家,作為上海的老朋友,您覺得這座城市有哪些吸引您的特點?
德里克·迪恩:我愛這座城市。我第一次來中國是1983年,作為英國皇家芭蕾舞團的舞者來演出,我們?nèi)チ吮本?、上海、廣州?,F(xiàn)代文明和傳統(tǒng)文化在上海有一種奇妙的化學(xué)反應(yīng)。雖然現(xiàn)在的上海和當年相比變化非常大,但第一次來上海時我就對這里產(chǎn)生了一種特別的感覺。
這些年,我看到很多高樓拔地而起,也見證了上海文化的發(fā)展和上海人的變化。上海是一座非常具有國際眼光的城市,它也保留了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在這里完美地交融。
上觀:在工作之余,您最喜歡去上海的哪些地方?
德里克·迪恩:我喜歡拍照,喜歡去各種餐廳,我指的是中餐廳,特別是那些很小的餐館,甚至還沒有這間排練室大的餐館,它們常常在弄堂深處。在走進弄堂之前我不知道里面會有什么,走進去才發(fā)現(xiàn)里面有很棒的美食。
我很喜歡在城市里到處探索,用各種方式尋找城市的美。有時候我沒有明確的目的地,我會打一輛出租車,停下來后進行隨機的探索,這種探尋的過程對于我來說很享受。
相比那些大型的購物中心,我更喜歡去看一些古老的建筑,比如寺廟,像靜安寺、龍華寺等。這些古老的建筑有深邃的美,在那里我能感受到這座城市的歷史脈搏。我還很喜歡去公園,身處其中,看著周圍的一切,我能感受到真正的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