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關(guān)系是個頗為微妙而復(fù)雜的關(guān)系。即使是聰明人，也難免受其困擾。如果不是因為《孔雀東南飛》，我們現(xiàn)代人自然無法想象，焦仲卿的母親是怎樣蠻橫地拆散了一對相愛的夫妻，將一對青年男女逼上了絕路。
后來在陸游的《釵頭鳳》里又讀到“東風(fēng)惡，歡情薄”的句子，也是觸目驚心。似乎古代有太多的“惡婆婆”，制造著人間悲劇。那么，在《紅樓夢》的時代，婆媳關(guān)系又是怎樣的呢？我們不妨去看看曹公描寫的幾對婆媳。
一、賈母與邢夫人、王夫人
賈母有賈赦與賈政兩個兒子，分別娶了邢夫人和王夫人。邢夫人是賈赦的續(xù)弦，雖也是朝廷封的誥命夫人，可是到底是繼室，再加上她出身不如王夫人高貴，性格也不夠好，賈母對她的印象不佳。
后來賈赦看上了賈母的丫鬟鴛鴦，邢夫人悄悄去找鴛鴦，給賈赦“說媒”，引起鴛鴦姑娘激烈的斷發(fā)反抗。這更是激怒了賈母，使一向顧全臉面的賈母說出“你倒是也三從四德的”“賢惠過了頭”這樣的反話來訓(xùn)斥邢夫人。邢夫人言行失當(dāng)，自然是只有低頭聽著的份兒。
賈母對大兒子賈赦不務(wù)正業(yè)，“成日家跟小老婆喝酒”本就不滿，邢夫人一味奉承賈赦，不辨是非更是讓賈母看不上眼。邢夫人既無才干，又無所出，想來賈母對這個大兒媳婦是沒什么好感的。這就也能解釋，為何賈母跟著小兒子住，并由這一支來管家了。
與邢夫人相比，賈母對王夫人較為滿意。王夫人出身名門，與賈府門當(dāng)戶對，又生育了兩男一女。更難得的是，女兒封了貴妃，小兒子寶玉又是賈母最疼愛的孫子。盡管賈母說王夫人木訥，賈母說她“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公婆面前“不大顯好”，可是看賈母平日里對她的態(tài)度，還是能判斷，賈母對王夫人的“偏愛”。
邢夫人替賈赦討鴛鴦的事令賈母大怒，甚至遷怒于王夫人，連王夫人一起訓(xùn)斥了。王夫人不敢言語，多虧了探春替嫡母分辯，賈母才轉(zhuǎn)怒為喜，說自己“老糊涂”，并對薛姨媽說：你這個姐姐極孝順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yīng)景”。這便是賈母對王夫人的肯定。原本尷尬的場面，被薛姨媽一句“老太太偏心小兒子媳婦也是有的”化解了，薛姨媽作為王夫人的親妹妹，倒像是比姐姐更善言辭些。
從賈母對邢夫人與王夫人的不同態(tài)度來看，其實倒也難說是賈母“偏心”，因為王夫人平日里對賈母確實做到了尊重與孝順，為婆媳關(guān)系奠定了較好的基礎(chǔ)?？墒嵌咧g是否能一直這樣歲月靜好地相處下去呢？我覺得夠嗆，因為二人的價值觀在給寶玉選屋里人這個問題上已經(jīng)初露出端倪。
王夫人先斬后奏，提拔了自己心儀的襲人，攆了賈母屬意的晴雯，這并不孝順；可是賈母表現(xiàn)出來的卻只是略感意外，并不見一絲慍怒。賈母老于世故，就算看出王夫人畢恭畢敬的背后是自作主張，但是給寶玉收房到底是一件小事，不值得因此而申飭王夫人。只是想到將來為寶玉娶親這樁大事情，我覺得二者之間會有更大的矛盾沖突出現(xiàn)。
至于邢夫人，處處不如王夫人，“秉性愚弱”，“貪取財貨”，注定了入不了賈母的眼。因時常有些小人（如王善保家的）從中挑撥，邢夫人難免就會嫉恨王夫人，對賈母不滿了。
賈母通達(dá)老練，對兩個兒媳的品性是了解的。雖“偏愛”王夫人多一點，可也知道她缺乏管家的才干，因此才讓年紀(jì)輕輕的鳳姐管家。鳳姐既是王夫人的內(nèi)侄女，又是邢夫人的兒媳婦，這樣的雙重身份使得她能夠名正言順地替王夫人管起家來——其實何嘗是替王夫人管家呢？分明是替賈母管家呢。
二、邢夫人與鳳姐
相比賈母與兩個兒媳婦相處的智慧，邢夫人就差遠(yuǎn)了。
作為鳳姐的婆婆，邢夫人并不是賈璉的生母。賈璉究竟是賈赦死去的原配所生，還是別的姨娘所生，我們并不清楚，作者也沒有特別交代。賈赦似乎還有一個叫賈琮的兒子，年紀(jì)尚小。據(jù)鳳姐曾經(jīng)與平兒談?wù)摰牡帐脑掝}，我更傾向于賈璉是原配夫人所生。因為鳳姐自恃出身高貴，不太可能嫁給賈府的一個庶子。
王家的小姐，賈府的少奶奶，這都是鳳姐所倚恃的，也正是因此，鳳姐從內(nèi)心深處并不太瞧得起她的“正經(jīng)婆婆”邢夫人。而鳳姐身為王夫人的內(nèi)侄女，進(jìn)門就管家，得到老祖宗的信任與疼愛，也使得邢夫人“多嫌著她”了。
邢夫人填房的身份標(biāo)志著她的家世不如鳳姐的娘家王家，而邢夫人本人也確實“左性”，鳳姐自然對邢夫人缺乏由衷的尊敬。但是鳳姐畢竟是大家子出身，對待婆婆該有的禮節(jié)并不敢懈怠，無論內(nèi)心怎樣不屑，表面上還是要畢恭畢敬的。
邢夫人要替賈赦求娶鴛鴦，找鳳姐來討主意，鳳姐忙不迭地推拒了，惹來邢夫人的不滿。鳳姐見狀忙又說了另一番安撫邢夫人的話，自認(rèn)見識短淺。邢夫人心內(nèi)沒成算，又轉(zhuǎn)怒為喜?？粗P姐與邢夫人巧妙周旋，邢夫人信以為真的樣子，不禁感慨，一切都是有出處的：今日之事為日后邢夫人嫌惡鳳姐，甚至當(dāng)眾給她沒臉埋下了伏筆。
賈母生日，因為兩個不懂事的婆子得罪了尤氏，鳳姐將她們綁了，放在馬廄里，等尤氏發(fā)落。邢夫人因素日深惡鳳姐，便當(dāng)著賈母的面替兩個老婆子“求情”，當(dāng)眾令鳳姐下不來臺。強(qiáng)勢如鳳姐，也不敢發(fā)作，只得忍氣吞聲，于無人處哭紅了雙眼。
這件事情，鳳姐并無過錯，邢夫人借題發(fā)揮，安心給鳳姐沒臉?？墒亲鳛橄眿D，鳳姐卻只能受著。從這一點上來看，鳳姐的家教是合格的，王家作為四大家族之一，對女兒的教育是不錯的。反倒是邢夫人，顯得鄙陋了。可是舊時的制度決定了婆婆與兒媳之間的不平等，“霸王似的”的王熙鳳，在自己的婆婆面前，照樣得忍氣吞聲。
三、王夫人與李紈
同樣是王家的人，王夫人作為媳婦是合格的，作為婆婆又是怎樣的呢？我們且看王夫人與李紈。
整部書里，王夫人與李紈的交流少之又少，幾乎不曾正面說話。李紈青春喪偶，王夫人中年喪子，都是人生的切膚之痛，她們失去的是同一個人，承受著相同的痛苦。
李紈出身大家，又是書香門第，雖然正值青春年少，可也沒有改嫁，反而是課子讀書，清凈守節(jié)。李紈的沉靜貞節(jié)，連賈母都喜歡，格外憐惜她母子二人，經(jīng)濟(jì)上、生活是都另眼相待。反觀王夫人，卻沒有看到她對李紈母子的特別憐愛與照拂。
有一次家庭聚會，賈蘭缺席，王夫人竟也不知，還是賈政問了李紈一句。李紈笑說，因為老爺不曾叫他，因此不肯來。不知李紈笑著說出的這句話里包含了多少酸辛？小小的賈蘭自幼失了父親的庇護(hù)，只有一個寡母相依為命，盡管是生在賈府這樣的膏粱之地，依然難免凄涼。
很不理解王夫人為何對賈蘭如此漠然。同樣是做祖母的，賈母寵愛孫女們，溺愛寶玉，而王夫人眼里似乎只有一個寶玉。賈蘭是親孫子，又是已故長子的遺孤，可是整部書卻全然不見王夫人作為一個祖母的慈愛。倒是賈母曾經(jīng)將自己的菜命人拿去給賈蘭吃。
王夫人對親孫子如此，與李紈就更加有距離感了。究竟是什么使得王夫人婆媳之間的關(guān)系如此生疏淡漠？我竟然沒有答案。只是覺得奇怪，王夫人這樣一個眾人眼里的“佛爺”，連趙姨娘和賈環(huán)也不見她苛待了，何以對亡子的遺孀與遺孤沒有多一些的溫情與呵護(hù)呢？
四、尤氏與秦可卿
比起王夫人的冷漠，尤氏對待秦可卿可真是一片熱忱啊。尤氏也是續(xù)弦，并不是賈蓉的親娘，可是對蓉兒媳婦秦可卿，可真是呵護(hù)備至。
原本可卿的出身不高，只是小官秦業(yè)家的養(yǎng)女，可是尤氏絲毫沒有因此而刁難她，連可卿都曾流著眼淚對鳳姐說，公婆拿她當(dāng)自己的親女孩一樣對待，是自己沒福氣。尤氏提到可卿的病時，表現(xiàn)出來的是異常煩惱，心急如焚，對可卿的評價又是極高：“這么個模樣兒，這么個性情的人兒，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她這為人行事，哪個親戚、哪一家的長輩不喜歡她？”這堪稱是《紅樓夢》里一個婆婆對兒媳婦的最高評價了。
可卿溫柔要強(qiáng)，尤氏善良和順，原本婆媳二人的關(guān)系極好，若不是可卿突然“病死”，尤氏抱恙不肯操持葬禮，這種“美好”也許會一直持續(xù)下去。
然而該來的終究是要到來?？汕涞乃溃蚱屏艘磺衅届o?？汕渲朗恰都t樓夢》中的一段懸案，根據(jù)學(xué)者們的考證研究，現(xiàn)存的版本存在著刪改現(xiàn)象，而刪改的內(nèi)容則是寧國府的一段丑聞，即可卿與賈珍有染，可卿死于自殺。
盡管刪改了《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文字，可是曹公卻也給讀者留下了不少線索，其中就包括可卿死后，尤氏抱病，無法料理喪事。尤氏究竟是真病還是假病？如果不是真病，她為何拒絕操辦喪禮呢？這對婆媳倆你慈我孝的背后，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
雖然不能確定尤氏是何時發(fā)現(xiàn)了賈珍與秦可卿的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可卿死前，這已經(jīng)不再是秘密——連焦大醉罵都公然吵嚷出“爬灰的爬灰”，尤氏難道真能閉目塞聽不成？我只是好奇，尤氏表達(dá)對可卿之病的憂心牽掛之時，是真情還是假意？而可卿掙扎著在病榻之上對鳳姐說出“這都是我沒?！钡臅r候，又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寧府，是賈珍一手遮天的地方，是賈珍“翻個過兒來”都無人敢說一句的地方。尤氏雖為珍大奶奶，可對賈珍的所作所為卻是無能為力，即使賈珍做下爬灰的惡行，也是敢怒不敢言的。甚至只要可卿活著，她就不能不與之虛與委蛇。這樣的生活有多么痛苦，想想就知道了。
因此，當(dāng)可卿不堪重負(fù)，用自縊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時，尤氏也徹底放下了她的重重負(fù)累，她太累了。可卿生前她不得不在人前裝一個好婆婆，如今她死了，也是自己卸下防偽的時候了。
尤氏與可卿這對婆媳脈脈溫情的面紗，撕毀于可卿自縊身亡之時。
五、薛姨媽與夏金桂
書中還有一對婆媳令人印象深刻，那便是薛姨媽與夏金桂。
夏金桂也是世家女兒，有著與薛家相匹配的潑天富貴。金桂嫁來之前，是薛蟠求了母親去提親的，薛姨媽因見夏家富貴根基都不錯，小姐又生得好模樣，自然是愿意的。誰料娶到家里的竟是個攪家星。
薛姨媽為人算是良善隨和。在賈家客居多年，也是賈母的座上賓。能做到這一點，情商著實在王夫人之上。因只有薛蟠這一個獨子，薛姨媽對薛蟠的溺愛遠(yuǎn)遠(yuǎn)超過王夫人之于寶玉。親兒子看中的媳婦，娶來就是了?？墒蔷褪沁@兒媳婦，鬧得舉家不寧。
夏金桂的成長歷程與薛蟠很相似，同樣是幼時喪父，寡母驕縱，以至于養(yǎng)成了個盜跖脾氣。書中曾拿夏金桂與王熙鳳做過比較，說金桂頗步鳳姐的后塵，可是事實上呢，夏金桂比王熙鳳卻是差得遠(yuǎn)了。鳳姐無論如何不敢與婆婆相爭，可夏金桂卻敢于與薛姨媽頂嘴，隔著窗戶吵架，全然不顧形象，不怕人笑話，直把薛姨媽氣得病倒。
要說夏金桂這樣的女子，也是整部書里的一個“奇葩”，以至于連寶玉這樣憐香惜玉的人都無法理解，要特意去找道士開個“療妒方”來。妒也罷了，鳳姐也善妒；可是金桂這種與婆婆隔著窗戶就敢吵架的行為，在《紅樓夢》的時代里實屬大逆不道。僅憑著不尊重婆婆這一點，就可以休了她?？墒窍慕鸸鸩⒉粦峙拢骸靶萘宋?，再娶好的來”，她竟是這樣的氣焰囂張，不禁使人懷疑，這夏金桂莫不是也后悔嫁入薛家？
《紅樓夢》前八十回定格在寶玉的療妒湯上，不知薛姨媽與夏金桂將如何了斷。只是替薛姨媽唏噓：當(dāng)年薛姨媽看中邢岫煙的端雅莊重，向邢夫人求娶岫煙給侄子薛蝌，書中說薛姨媽怕將岫煙給薛蟠糟蹋了人家的好女兒，這才給的薛蝌——我總是疑心，這是薛姨媽的托詞，真正的原因應(yīng)該是，邢岫煙的家世配不上薛家?？墒亲罱K薛蟠娶了門當(dāng)戶對的夏金桂，卻落得個如此慘淡的結(jié)局，不知薛姨媽是否后悔了呢？
作者：杜若，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