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已過,氣溫陡降,秋意漸濃。最近,小編每天都在帝都的秋風中瑟瑟發(fā)抖,后悔沒有穿件更厚的外套。秋天是一個輕易勾人思緒的季節(jié),每個時代,都留下了與秋有關的經典詩詞。《天凈沙·秋思》便是其中著名的一首。寥寥數語,傳神生動,雖為小令,卻被著名學者王國維盛贊為“深得唐人絕句妙境”。秋涼時節(jié)宜讀詩。今天,我們就來品品這首有絕句之美的秋思之詞——《天凈沙·秋思》是一篇具有小令體式特征、絕句美學風格的短篇抒情詩。近代學者王國維從絕句美學的角度、境界論的高度盛贊該篇,曰:“寥寥數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有元一代詞家,皆不能辦此也?!?br>不過,王國維對于《天凈沙·秋思》何以“深得唐人絕句妙境”并未展開闡述,這導致讀者對王國維的評價往往“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本文嘗試對《天凈沙·秋思》的藝術妙境做一番探尋。
絕句是中國詩中最為短小的一種體式,五絕僅二十字,七絕也才二十八字,代表著詩歌語言“簡潔的極限”。以極為短小的篇幅,創(chuàng)作出容量、深度、境界、情味具存的詩作,詩人往往需要有“愈小而大”“難中見巧”的藝術創(chuàng)作功力。
詩人為了在有限篇幅中擴充表現容量,往往盡可能地省掉一切多余的裝飾,密集地并置使用名詞性意象。詩中的絕句,詞、曲中的小令,容量更是極其有限,名詞性意象的并置鋪排更為常用,《天凈沙·秋思》的前三句正堪稱此中典范。“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九個名詞性意象,紛至沓來,中間無一動詞或虛詞勾帶,無一關聯詞連接。詩中前后意象之間的關系變得松散、不確定,文本之間形成諸多空白點與未定點。在審美效果上,讀者可以對詩中意象與畫面進行自由組接與重接,促進了詩歌含蓄蘊藉、韻味無窮“妙境”的形成。語言靈活狀態(tài)造就詩意開放狀態(tài),在似與非似之間,不同的解讀往往暗示不同的情感意脈產生的不同美學效果:開篇“枯藤老樹昏鴉”中的三個意象,枯藤與老樹是并排還是纏繞?昏鴉是棲息于樹上,還是盤旋于樹外?三個意象之間的關系狀態(tài)是文本空白點與未定點。第二句“小橋流水人家”,是詩人旅途所見之景,還是想象中的家鄉(xiāng)之境?作為“沙漠小詞”的《天凈沙·秋思》為何要在前后句中突然寫到“小橋流水人家”這一江南家鄉(xiāng)景象?“小橋流水人家”,能不能解作斷橋、枯水、殘家?“古道西風瘦馬”中,什么樣的古道?如何凄冷的西風?那個旅人是牽著瘦馬,還是騎著瘦馬?是拉拽著瘦馬?還是并行倚靠著瘦馬?不同的解釋,牽引出的情感層次自然不同。可見,詩中各種修飾語、限定語、方位詞、關聯詞的缺位,名詞性意象的并置鋪排,形成開放的結構及多元的文本解讀可能。這正是《天凈沙·秋思》“弦外音,味外味”藝術效果生成的機制之一。劉熙載在《藝概》中說:“長篇宜橫鋪,不然則力單;短篇宜紆折,不然則味薄?!倍唐凑諔?、曲折有致,才能雋永有味,所以特別講究通過巧妙的結構安排來達到波瀾起伏、尺水興波的目的。
《天凈沙·秋思》雖僅二十八字,表現的是瞬間感興,卻并無平蕪一望之弊,其關鍵在于作者將“變化”運用得不著痕跡。結構上的起承轉合,情感上的婉曲回環(huán),情味上的句絕意不絕,正是王國維稱道《天凈沙·秋思》“深得唐人絕句之妙境”的重要理由。詩句全用名詞性意象,雖可以充分擴大表意含量,但難免給人厚重密滿之感。在整齊中求變化,在秩序中顯流動,自然成為詩人的內在追求。“枯藤老樹昏鴉”,是詩人眼前所見實景,昏鴉覓歸,猶有枯藤老樹可依,羈旅困頓,鄉(xiāng)歸何處?詩人睹物思情,自然想起給予他庇護和溫暖的家鄉(xiāng)。“小橋流水人家”,是詩人心中想象家鄉(xiāng)之境。此境,讓詩人沉醉,也讓詩人沉痛,因為現實的殘酷足以讓想象的美好瞬間幻滅。“古道西風瘦馬”強勢襲來,是現實之況對詩人的當頭棒喝。短短三句九個意象十八個字,看似平實道來,內在卻交織著眼前之景與回憶之境,將一波三折的情感變化過程寫出,于“情感的瞬間轉折”上見出功力。為突破文體篇幅限制,求繁富多變之藝術效果,短篇往往講究“起承轉合”結構。細讀思量,不難發(fā)現,《天凈沙·秋思》的結構正體現了絕句文體“婉曲回環(huán)”“宛轉變化”之妙。詩前三句,九個意象三三組合,一句三頓,整齊劃一,從句式、節(jié)奏來看,難免過于整齊,缺少靈動。因此第四句的“轉”就顯得非常重要。首先,句法上六字句變?yōu)樗淖志洌Z速加快,語氣加強。其次,視覺上由近景描摹、中景寫實,變成遠景曠觀,視野推遠,境界闊大。最后,一個仄聲的動詞“下”,將詩人情感的快速沉落盡數形象道出,愁緒加深;且第四句既是對前三句的承接,又是對前三句的轉換。“夕陽西下”既呼應“昏鴉”“西風”,將日暮途窮的境況再次渲染,為詩人情感高潮的到來充分蓄勢;緊接而來的“斷腸”二字,實為詩人難抑悲愴,噴薄而出的一聲情感喟嘆。最后,詩以“人在天涯”四字收束全篇,以漸行漸遠的鏡頭感將“斷腸”之情綿延至無盡無期,可謂末句兜回,無限低徊,弦外之音也。以瞬間感興為表現對象,絕句和小令等短篇在創(chuàng)作上難免有所限制,比如用語要淺近平易,題材要熟悉易識,所抒感情要在日常生活經驗之內。這也是為何唐人絕句總愛反復書寫明月、落花等意象,抒發(fā)聚散、羈旅之情的原因所在。《天凈沙·秋思》也難逃此種文體規(guī)限,比如其通篇意象算不上新穎,所抒羈旅愁情亦為詩詞常見。然而,偏見恰恰蘊含洞見,文體限制也往往鑄就文體特色。拿語言來說,《天凈沙·秋思》不用典,無代字,通篇意象皆為常見常用,文字樸素到幾乎沒有修飾,但正是這種“眼前景,口頭語”才能達到“言微旨遠”“語淺情深”“語近情遙”的審美效果。就所抒發(fā)的情感來說,詩中所可能蘊含的任何一種情感,對于中國人并不陌生,能更直接、在更大層面上引發(fā)一代代讀者共鳴。這也正是《天凈沙·秋思》被譽為經典的理由之一。更重要的是,詩人將繪畫藝術“瞬間攝取”的表現手法用之于詩歌,突破了以瞬間感興為表現對象及短小篇幅的限制。“瞬間攝取”的表現手法,意味著抓取某一時間截面中最震顫心靈的畫面、場景來抒情達意,以追求在剎那間給人完滿豐美的詩的經驗。《天凈沙·秋思》正是一首即時即景的感興之作,詩感而思、思而念、念而傷、傷而悲、悲而痛,全部情感都壓縮到“夕陽西下”這一“最具包孕性的片刻”來發(fā)生及完成。情感長度與時間長度形成反差,反差形成錯位,詩也就具有了“一剎那間”動人心魄的力量。《天凈沙·秋思》既是詩,也是畫。某種程度上說,詩所有意象都成為畫中的并存元素,由讀者之眼進行組合,生發(fā)出無窮畫境,也生發(fā)出無限解讀及無限詩意。《天凈沙·秋思》能成為藝術經典,正在于“斷腸”這一詩人的感情狀態(tài)具有極大的解釋空間。
一是羈旅行役之愁。異域奔波,夜鳥投林,人無宿處,將詩人日常生存的辛酸和盤托出;古道西風,馬瘦人疲,將詩人漂泊日久的境況悉數道出。不盡奔波,天涯望遠,道途渺茫,自然“斷腸”。二是思親懷鄉(xiāng)之苦。詩人秋思思什么?自然是思歸,然思歸不能歸。“枯藤老樹昏鴉”的畫面提醒詩人回家,“小橋流水人家”的鄉(xiāng)景更是刺激詩人念家,“瘦馬”則暗示遠方的家回不去。詩中意象次第出現,卻步步緊逼,層層推進,為末句的一聲喟嘆積蓄了巨大的情感能量?!疤煅摹弊罱K向詩人警示,家只能是想象中的遠方。對于詩人來說,羈旅之苦和思家之苦并不是最“斷腸”的,歸與不歸的矛盾中的煎熬才最是令人“斷腸”。三是前途未知之悲。詩人羈旅他鄉(xiāng),既不能歸,也不能歇,行走,就如宿命,只有不斷地走下去,才是自身的價值所在。某種程度上,與屈原“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相類,只是缺少屈原式求索的決絕與堅毅,更多一份無奈、蒼涼。讀者每讀到此處,感同身受,才真正覺得悲從中來。四是時間感傷之痛。詩中許多意象提醒時間的逝去:藤是枯的;樹是老的;黃昏是一天中白日將盡的時間;烏鴉染上黃昏時分晦暗的顏色,所以叫昏鴉;古道也喻示年久;馬瘦是因為出門太久,離家太久;夕陽快速下沉,黑夜就要來臨……夜宿何處,沒有著落,鄉(xiāng)歸何處,沒有歸期。詩中意象一次次提醒著詩人時間不可挽回地離去,間接表現出詩人抵抗時間蹂躪而產生的焦急與感傷。這種種種可能蘊含的情感,都是詩人“斷腸”之情的多面向投射?!短靸羯场で锼肌繁灰淮x者喜歡,正在于其文本的開放性,及由此開放性所帶來的情感多元解讀的可能性,這也正是詩歌情感韻味生成的重要原因之一。(本文改編自《語文建設》2019年5月中學版文章《〈天凈沙·秋思〉何以“深得唐人絕句妙境”》,作者:佛山科學技術學院人文與教育學院/石了英)(文字編輯:張?zhí)m;校對:劉玉清;微信編輯:過超;文中配圖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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