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 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銅鏡本是照面容的器具，但古人卻施于高超的制造技術，在其背面又裝飾以花紋、銘文，反映了人們生產、生活的許多方面，小小的一面鏡子隱藏著一部絢麗的中國文化史。過去，文物考古工作者在銅鏡資料整理方面已做了不少工作，但似還不夠。本文試從區(qū)域社會文化史的角度對漢代江南出土銅鏡反映的江南文化作些探討。
一、銅鏡制造文化和商業(yè)文化 漢代江南出土銅鏡的數量之多、種類之全、出土范圍之廣，引人注目。僅見于《考古》、《文物》、《考古學報》、《湖南出土銅鏡圖錄》、《浙江出土銅鏡》等書刊上報導的銅鏡就有上千件之多，涉及的考古報告達100多篇。種類有素鏡、山字紋鏡、夔紋鏡、蟠螭紋鏡、蟠虺紋鏡、草葉紋鏡、星辰紋鏡、連弧紋鏡、日光鏡、昭明鏡、規(guī)矩紋鏡、龍鳳紋鏡、畫像鏡、神獸鏡，居于全國之最。出土地點遍及兩湖、江西、安徽、江蘇、浙江、福建各地。銅鏡的使用如此之多，其制造業(yè)之盛可以想見。 漢代江南銅鏡制造技術頗為先進。在合金成份的選擇方面，銅、錫、鉛的比例一般在7∶215∶016左右，跟《考工記》的記載略有不同，呈現出更為合理化的趨勢。在熔鑄技術方面，百煉熔鑄的技術已廣泛使用，漢代江南出土的許多銅鏡帶有“攻山采錫，伐石索銅，（青）火爐冶，幽煉三商”、“百煉青 銅”一類的句子，所謂“三商”應是指銅、錫、鉛三種金屬。在“開光”技術方面，使用涂磨和打磨工藝，增加亮度。特別是在江西萍鄉(xiāng)、樟樹和上海博物館出土或珍藏的“透光鏡”，當光線照射光滑的鏡面時，在對面墻上即出現與鏡背紋飾相應的影像，金屬是不能透光的，實際上是一種影像鏡。據研究，這種現象是由于鏡面產生了和鏡背紋飾相應的微小凹凸不平，肉眼不能覺察，當光線投射到鏡面時就能顯示出來。經過實驗，這是由于青銅鏡在鑄造冷卻和加工研磨鏡面過程中產生的內應力所致，這是一項了不起的創(chuàng)造。在裝飾工藝方面，有的青銅鏡全部鎏金，如湖南長沙出土的兩件，入土2000年，出土后仍金光奪目，并無發(fā)黑的現象，而這種不發(fā)黑的現象正是目前在鎏金工藝上碰到的難題。其制作工藝之高，令人驚嘆。另外，漢代江南出土銅鏡花紋多種多樣，又點綴雕刻精細的各式銘文，可謂精美。 銅鏡的銘文、花紋透露出很強的商業(yè)氣息。如，“尚方作鏡真大巧”“李氏作鏡佳且好”“買者大富”“內清質以照明，光輝象夫日月”等等。這說明：江南人們對銅鏡商品美的追求；這是為自己產品的質量向消費者作保證，體現了商品生產者的精品意識和商業(yè)廣告意識，過去學術界僅把它解釋為對自己產品質量的自夸，這是不完全的；生產者已頗為注意人們的購買心理，鑄刻上時人喜聞樂見的表示吉祥如意的銘文、花紋，吸引消費者。 另外，我們還可以通過漢代銅鏡了解到在當時的一種假冒偽劣現象。在“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 下攘攘，皆為利往”《貨殖列傳》的商業(yè)大潮中，漢代也出現了假冒偽劣現象，一些自鑄名牌商標的產品質量低劣。如，一些自稱“尚方”的銅鏡粗制濫造，考古學界一般認為是假冒偽劣產品。
二、信仰文化
漢代江南出土銅鏡既有較高的科技含量，又展示了漢代江南人紛繁復雜的神秘信仰，科學技術和宗教迷信熔于一爐，饒有興味。
（一）龍鳳崇拜
。龍是古代傳說中一種有麟角須爪能興云作雨的神異動物，它是中華民族的圖騰。《說文》曰龍“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鳳是傳說的百鳥之王，《說文》曰：“神鳥也，天老曰鳳之象也……出于東方君子之國，翱翔四海之外，過昆侖，飲砥柱……見則天下大安?！饼堷P崇拜起源甚早，漢代得到了很大的發(fā)展。反映在銅鏡上則是出現了大量以龍鳳為體裁的花紋，諸如，蟠螭紋、蟠虺紋、朱雀紋、夔鳳紋的鏡子，在湖南、湖北、安徽、江西、浙江都有發(fā)現。 以龍鳳鏡相匹配的銘文常常是“大樂貴富，千秋萬代，宜酒食”、“大樂富貴，得子孫，千秋萬歲，延年益壽”等，有的配以十二地支銘文。如，1956年長沙子彈庫和1986-1987年安徽霍山縣出土的蟠螭紋鏡皆有“大樂貴富，千秋萬代，宜酒食”的銘文[6]。又如，湖北宜昌出土的一面雙螭鏡有“位至三公”的銘文。龍鳳是吉祥如意的象征，配以這些銘文更顯得瑞氣縈繞、祥光四照。
（二）四神信仰。四神即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它有多重含義：一是以青龍代表東方，朱雀代表南方，白虎代表西方，玄武代表北方，表現了漢人的地理觀念；二是以青龍代表木，朱雀代表火，白虎代表金，玄武代表水，中央為土，同時與之相配的有五種顏色青、朱（紅）、白、玄（黑）、黃，體現了漢人的五行觀念；三是以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代表春夏秋冬四個季節(jié)。這類銅鏡也十分普遍。 與四神鏡相近的還有禽獸紋鏡，有虎、鹿、馬、羊、犀牛、蟾蜍等禽獸的圖像。1955年浙江出土的二面鏡，在規(guī)矩和八乳間飾四神，配以長尾鳥、獨角獸、猿面人、羊、雞、魚及雙兔搗藥等。 以四神鏡相匹配的銘文常常有：“尚方作竟大毋傷，巧工刻之成文章，左龍右虎辟不佯，朱鳥玄武順陰陽，壽敝金石樂未央，長保二親富貴昌，子孫備居中央，女為夫人男為郎”；“富貴昌，宜君王，樂未央”；“長宜子孫”；“漢有名銅出丹陽，和已華錫青日月，左龍右虎主四彭，朱鳥玄武順陰陽，八子九孫治中央。東上□山見神人耳”，等。如，1955年浙江出土的一面龍虎鏡，銘文曰：“呂氏作竟四夷服，多 賀國家人民息。胡虜殄滅天下復，風雨時節(jié)五?！笨梢?/span>，漢人是想借神獸的力量來祈求四季平安、四方平安、風調雨順。
（三）神仙信仰。一是把歷史人物神化，如伍子胥、伯牙、鐘子期等，這體現了漢代江南人對伍子胥高尚人格的褒揚和伯牙、鐘子期“高山流水”至真友誼的贊譽。二是以常見的神話中仙人入鏡，如東王公、西王母等。東王公和西王母據說是仙界的最高統(tǒng)治者，西王母有不死之藥，吃了可以飛升成仙②。 這些花紋、銘文和神像配在鏡子上不僅有祝福、升仙、吉祥的意義，還有驅邪鬼的功效。
三、社會風俗及其他
漢代江南銅鏡的花紋和銘文還可讓我們強烈地感受到漢人追求福祿、多子多孫、子孫永昌、長壽、祈年、珍愛友誼愛情等社會風尚。
（一）福祿。福祿包括升官和致富兩個方面?！皩W而優(yōu)則仕”，漢代，做官是有了才學后的最好出路，銅鏡銘文上常以“君宜高官”“位至三公”來祝福買者。如果能升官一般都能致富。若做不了官就轉而求富，銘文便常以“富貴”“大樂富貴”等語贈給商品的消費者。
（二）子孫永昌。兒孫滿堂、萬世永昌是中國古人的畢生追求，漢代的銅鏡生產者常把“長宜子孫”“八子九孫”刻為銘文，并祝其“千秋萬歲”。在當時的條件下它為中國人口的增殖、中華民族人力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堪稱其為中國人口的可持續(xù)發(fā)展戰(zhàn)略。與此同時，漢人也頗為注意對老人的贍養(yǎng)，銅鏡銘文有“長保二親樂未央”“長保二親得天力”“長保二親富貴昌，子孫備居中央，女為夫人男為郎”，等。
（三）長壽。秦漢人對長壽十分追求，希望長生不老羽化成仙。秦始皇、漢武帝就是其中之最者。銅鏡銘文常常有“延年益壽”“壽敝金石樂未央”“尚方作竟真大好，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飲玉泉饑食棗，浮游天下遨四海，壽如金石”等語。
（四）祈年。天災（自然災害）人禍（繁重的賦役）是社會經濟發(fā)展的兩大障礙，漢人十分祈求風調雨順、胡虜不作的好年成，銅鏡銘文祝曰：“青蓋作鏡四夷服，多賀國家人民息，胡虜殮滅天下復，風雨時節(jié)五谷熟?！蓖瑫r，這些銘文也表現了漢人的愛國精神和對國家政治的關心。
（五）珍愛友誼和愛情。“茍富貴，毋相忘”是一種樸素的友誼觀，漢代“見日之光”“昭明”銅鏡上的銘文便比較充分地體現了這一點，如，“見日之光，長毋相忘”“內清質以昭明，光輝象夫日月，心忽揚而愿忠，然雍塞而不泄”“清白事君”“見日之光，天下大陽，服者君卿，所言必當”。珍視男女之間愛情的銘文亦多有，如，“愿長相思”“君行卒，予心悲，久不見，侍前稀”“清冶銅以為鏡，照察衣服觀容貌，絲維組□以為紋，清光宜佳人”，祝愿中帶著嘆息，真是一曲夫妻生離死別的悲歌，深刻地反映了當時勞動人民被迫離家服役的痛苦。
（六）文學藝術。早在20世紀50年代著名的秦漢史專家陳直就針對漢代銅鏡研究的現狀指出：“收藏家一般是最珍貴有紀年的，其他，也有偏重于花紋的研究，也有的偏重于書法的演變，獨于漢鏡的銘詞，考古者既不甚注意，文學家亦多忽略不談，其實漢鏡的銘詞是兩漢文學上最美麗的作品，也是兩漢文學上潛在的遺產……其體例有三言、四言、六言、七言及樂府歌辭式五種……不但為優(yōu)秀古樸的作品，主要可以看出兩漢社會情況，尤其是戍邊的痛苦，哀怨連篇，這些寶貴的材料，在漢書里是看不出來的。僅在鹽鐵論‘備胡篇’中有簡單的敘述，發(fā)揚搜羅，還是必要的?！?/span>
（七）星辰紋鏡、日月紋鏡、規(guī)矩紋鏡。星辰紋又稱星云紋，其形式是以帶座的四乳釘配列四方，四乳間排列以曲線相連接的小乳叢，每叢的小乳釘數目，有三至十幾個不等，形狀極像天子星象。日月紋：主要表現在連弧紋銘帶鏡、重圈紋銘帶鏡和 連弧紋鏡狀幾種銅鏡上，我們從其花紋特征結合銘 文內容分析認為這幾類銅鏡上的紋飾，多以內圈凸起的寬帶作為日月的象征。連弧紋實際上是日月放射出的光芒，銘文為“見日之光，天下大明”等，其含義表示四季平安，四方皆宜。商業(yè)性對鏡光度的 宣傳，取日月普照永不停息之特點，以求延年益壽長樂未央，同時也希望親人之間的感情如日月一樣長久，見鏡思人。規(guī)矩鏡紐座外一般都有一方欄，“┰”“┐”“└”形紋施于方欄四邊及方欄外的四邊、四隅，其外一周上凸弦紋，規(guī)矩紋間配以飾有四神、乳釘紋等，有人認為是宇宙圖式，中國自古就有天 圓地方的觀念，銅鏡上的以中間的大框表示大地，外面的圖表示天，中間位置是天象與四海的疊合，以四方之神為主體，配以天上的星辰，飛翔的鳥禽及一些能在水中、天上遨游的神奇動物。不過，現尚有爭論，比如規(guī)矩鏡有人認為是六博圖，可改稱為六博鏡，是漢代博戲風俗盛行在銅鏡上的反映。 銅鏡各式花紋、銘文形彩各異，精美絕倫，配以“煉石華兮之菁”“杜氏作竟大毋傷，親有善銅出丹羊，煉冶銀錫清如明”等與勞動有關的句子，使我們不禁遙想起當年的手工業(yè)者辛勤的勞作和精湛的手工技藝，顯示出勞動之美。
四、江南銅鏡文化與中原銅鏡文化之關系漢代江南銅鏡文化與中原銅鏡文化相比，既有相同點又呈現出自己突出的“個性”。 戰(zhàn)國時期銅鏡制造業(yè)已得到了相當的發(fā)展。當時，諸侯征戰(zhàn)，各霸一方，各地文化的差異較大，在銅鏡文化上也頗有反映。形成楚國（湖南、湖北、安徽、江蘇、河南南部）、兩周三晉燕齊（河南大部、山西、河北、山東）、秦（陜西）等幾大銅鏡文化區(qū)。楚鏡發(fā)現的數目最多。
楚鏡出土較多的有山字鏡、羽狀地紋鏡、花葉鏡、菱紋鏡，其中又以山字鏡為最，湖南出土的楚鏡中山字鏡占70-80%，楚鏡質地薄而輕巧，紋飾豐富多彩，線條流暢優(yōu)美，紋飾的表現手法巧妙，紋飾的排列以對稱和環(huán)繞最為常見。兩周三晉燕齊鏡以饕餮紋鏡、金銀紋鏡最有特色，未見于其他地區(qū)，本區(qū)也出土山字鏡，但與楚地所出不盡相同。有的銅鏡質地異常精致，鑄好后錯嵌金銀、鑲嵌玉石，為其他地區(qū)不及，本區(qū)銅鏡的紋飾有許多是模仿青銅器上的圖案，受舊傳統(tǒng)的影響較深，在紋飾的排列上除環(huán)繞和對稱外，較特別的是雙圈式配置。秦地出土銅鏡的數量較少，以素鏡、禽獸紋鏡、蟠螭紋鏡、連弧紋鏡較多，偶爾也有山字鏡、花葉鏡、菱紋鏡發(fā)現。其顯著的特點是較厚重。戰(zhàn)國早期和中期，秦地以素鏡為主，質地較差，晚期秦鏡有較大的發(fā)展。秦漢王朝一統(tǒng)，統(tǒng)治者力求在南方推行中原文化，但江南出土的銅鏡仍保留著楚鏡的某些特征。有地區(qū)特色的山字紋鏡、羽狀紋鏡仍有發(fā)現，質地輕薄線條流暢等風格 也還保存，看來，處于底層的民間文化變化并不大。西漢中期，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銅鏡的風格也在漢朝疆域范圍內趨向統(tǒng)一，具有“漢式”風格的“草葉紋”“星云紋”“日光鏡”“昭明鏡”“規(guī)矩鏡”幾乎在各地區(qū)同時出現。到東漢中后期，江南“神獸鏡”“畫像鏡”的出現又一次再現了其銅鏡的獨特風格。畫像鏡為浮雕式作四分法分布，每區(qū)間隔一乳釘，畫像內容常有車馬神人，有的題“西王母”“東王父”，有的以吳越爭霸的歷史故事為體裁，有伍子胥“越王”“范蠡”“二女”等畫像。神獸鏡有四獸、五神、四鳥等畫像。畫像鏡和神獸鏡在長江流域各地多有發(fā)現，如，日本人梅原末治《紹興古鏡聚英》說紹興某地畫像鏡總數達300面以上。又如，《漢三國六朝紀年鏡圖說》收錄的十幾面神獸鏡出土地點都傳為浙江省，而黃河流域各地極為罕見。可見，它們是當時江南銅鏡文化中最有特色的一部分。值得注意的是漢代江南還形成了幾個發(fā)達的銅鏡制造中心。根據日本出土的許多銅鏡銘文，當時洛陽制鏡師最有名，而會稽（浙江紹興）的技師也可以與洛陽的技師相媲美。但據國內出土的大量銅鏡來看，東漢中期以后會稽郡治山陰（今浙江紹興）和江夏郡郡治（今湖北安陸）成為兩個制鏡中心。三國時，吳國則出現了吳郡的吳縣、會稽郡的山陰和江夏郡的武昌三個制鏡中心?？傊?/span>，江南銅鏡文化一直處于漢代全國領先的位置，甚至還可能凌駕于中原之上，尤以西漢前期和東漢中后期較為突出。
江南銅鏡文化發(fā)達與本土盛產銅錫鉛等有色金屬礦產是分不開的。司馬遷說：江南的“金、錫、鉛”十 分豐富[5]（《貨殖列傳》），“長沙出鉛錫”（《貨殖列傳》），“赤金， 丹陽銅也”（《平準書》《集解》引《漢書音義》云） ?！痘茨献?主術訓》說：“餌丹陽之為金是也?！薄尔}鐵論》說：“左陵陽之金?！笨脊殴ぷ髡咴诎不浙~陵漢代丹陽郡的轄區(qū)內發(fā)現了開采銅礦的遺址，這里是漢銅官所在地，現發(fā)掘的漢采礦、冶銅遺址累計達20萬平方米。據1987年安徽銅陵金牛洞的發(fā)掘情況來分析，在找礦探礦、井巷支護、通風照明、排水等方面體現了較高的技術。漢代江南人也十分慶幸這份大自然的“天賦”與“恩賜”，制鏡技師常常把“新有美銅出丹陽”一類的銘文刻在銅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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