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篇有“江山之助”云云,引發(fā)后人對于文學與自然環(huán)境關系問題的思考,中國地大物博,各個時期不同地域的文學呈現(xiàn)出鮮明的差異性,研究形成此種差異性的深層次肌理,無疑可以深化對文學的理解。然而“江山之助”的本義究竟何所指,讀者歷來有望文生義之嫌。筆者閱讀《文心雕龍》,深感劉勰運用典故十分尊重其初始意,甚至十分尊重典故的初始語境,從其這種審慎的寫作風格出發(fā),再來理解“江山之助”,就發(fā)現(xiàn)后人存在著誤讀。現(xiàn)擬分析劉勰關于人文與自然之間關系的看法,為何謂“江山之助”做“正本清源”的工作。
一、晉宋詩人在處理山水與抒情關系上的失誤
人文風貌與地域特點的關系,中國先秦時代就有比較深刻的闡發(fā)?!豆茏印に亍菲性疲骸肮试唬核吆我玻咳f物之本原也,諸生之宗室也,美惡賢不肖愚俊之所產也。何以知其然也?夫齊之水道躁而復,故其民貪粗而好勇;楚之水淖弱而清,故其民輕果而賊;越之水濁重而洎,故其民愚疾而垢;秦之水泔最而稽,淤滯而襍,故其民貪戾罔而好事;齊晉之水枯旱而運,淤滯而襍,故其民諂諛葆詐,巧佞而好利;燕之水萃下而弱,沈滯而襍,故其民愚戇而好貞,輕疾而易殘;宋之水輕勁而清,故其民簡易而好正?!贝酥塾谑ト私袒煜拢J為各地人民在性格性情上都有偏頗,離達到理想化的“民心”尚有不足,而治理的重心在于水,這倒是典型的地域環(huán)境決定論。然而它將各地因環(huán)境物質影響所導致的人的差異性,視作教化的障礙,力圖借助“水清”以齊一天下人心,使天下人心整齊劃一,體現(xiàn)出其法家的愿望。雖然它只看到各地人人性中偏于陰暗和缺陷的一面,與戰(zhàn)國晚期《荀子》大講“性惡”卻并不完全相同,《荀子·性惡》篇是從社會物質資源有限,而人的貪欲卻無限,兩者勢必形成矛盾沖突,據(jù)此來判斷人性必然是惡的?!豆茏印俘R法家比較重視天、人關系,水也是屬于“天”一端的重要元素,它對于水浸潤下形成的人性也不樂觀,這點與《荀子》看法比較近似;而其治理的切入點,卻比較側重于“天”的一邊,認為治人必先治水?!盾髯印穭t強調“化性起偽”,只重視“人”的一邊,此與齊學集大成的《管子》有別,也反映出三晉與齊思想家在天人關系上存在著不同的思考方法。然而《管子》畢竟較早論述到地域物產對于此環(huán)境中人的制約作用,對后世分析文學風貌的形成,頗有啟發(fā)意義。
《漢書·地理志》可以看作是對此兩者的折中,班固定義“風俗”曰:“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剛柔緩急,音聲不同,系水土之風氣,故謂之風;好惡取舍,動靜亡常,隨君上之情欲,故謂之俗?!鼻罢摺帮L”屬于自然環(huán)境決定論,而后者“俗”卻偏于社會政治主導說。
晉宋以下,作為中國文化史上的巨人,齊末劉勰結撰《文心雕龍》,汲取了其以前一切思想家的精華,他具有濃重的儒家色彩,崇尚文章宗經。晉宋之間諸如《世說新語》中支、許、孫、郭等玄言山水詩人“玄風盛扇”,在自然與人文關系上,其所表現(xiàn)出來的見解是新的現(xiàn)象,劉勰對此并無好感,據(jù)此可以深入體察劉勰的文學情景觀。
魏晉士人“越名教以任自然”,以山水景物為描寫對象的作品,晉宋之時,此風盛熾,山水詩興起1,“山水”便成為一個獨立自足的審美對象,士人將情感投注于山水之間,山水的審美特性引發(fā)士人的玩味,此種耽溺山水的程度往往與士人在現(xiàn)實世界所受壓力成正比,突現(xiàn)出一種隱逸的趣味,剡下等名勝,是眾多談玄者雅聚之地?!妒勒f新語·品藻》第54條說:“支道林問孫興公:‘君何如許掾?’孫曰:‘高情遠致,弟子蚤已服膺;一吟一詠,許將北面?!薄妒勒f新語·棲逸》第16條記述:“許掾好游山水,而體便登陟?!?士人深刻認識到山水的審美價值,山水是一個可以安頓身心并逃避現(xiàn)實紛擾的所在,謝安、王羲之、簡文帝、許詢、孫綽與支遁等名士的交往,體現(xiàn)出優(yōu)游山水的情趣,而像嵇康那樣借助自然以對抗名教的情緒也蕩然無存,此輩正是玄言詩向山水詩轉變的關鍵人物。名士多以“止足”相標榜,如《世說新語·言語》第84條云:“孫綽賦《遂初》,筑室畎川,自言見止足之分?!眱?yōu)游山水大抵是為求自保,所缺乏的是高遠的人生境界,并且西晉以來還助長了虛假的作風,干寶《晉紀總論》說:“由是毀譽亂于善惡之實,情慝奔于貨欲之途?!鄙剿娧谏w了作者并未消歇的奔競之心,顯得心口不一,這都是山水詩美學價值局限性之所在,也是孫、許輩山水詩大多不能流傳的原因之所在。
《世說新語·容止》第24條劉孝標注曰:“孫綽《庾亮碑文》曰:‘公雅好所托,常在塵垢之外,雖柔心應世,蠖屈其跡,而方寸湛然,固以玄對山水?!闭J為庾亮之可人,倒并不在其政治作為,而是其至老不失游心塵垢之外的山水之情,丘壑之氣比其政治人格更值得稱道,如《世說新語·品藻》第17條謝鯤與庾亮相比,自認為“一丘一壑,自謂過之”,以玄學自居,必然會以丘壑高于廟堂,而所謂“玄對山水”,是指山水引發(fā)玄思,玄思又提升士人對于山水感悟的境界,這是一種雙向交流的關系,起初是饾饤玄言,之后才是以山水寄托玄思?!妒勒f新語·賞譽》第107條中孫綽甚至有“此子神情都不關山水,而能作文”的詰問,將作文與山水的關系絕對化。《世說新語·巧藝》第12條說:“顧長康畫謝幼輿在巖石里。人問其所以,顧曰:‘謝云:“一丘一壑,自謂過之?!贝俗右酥们疔种??!鳖櫴袭嬛袑⒅x鯤作這樣的處理,不排除隱含調侃譏諷的意思;同書同篇卷第8條記載:“戴安道中年畫行像甚精妙。庾道季看之,語戴云:‘神明太俗,由卿世情未盡?!髟疲骸▌展猱斆馇浯苏Z耳?!弊非髲氐壮挥诂F(xiàn)實世界,庾氏所言實際上是一種酷評,所以才激起戴氏如許反唇相譏。就山水人格化表現(xiàn)于詩歌,其不足在于創(chuàng)作主體竭力將自己融化于山水,排除情感的所謂“俗氣”,就消減了主體激蕩于政治的社會意識。
山水詩自晉宋發(fā)達之后,很快就受到批評。此恐怕與中國詩歌重“比興”的特點有關,鍾嶸《詩品》對于五言詩與社會生活的緊密關系作了精辟的闡述,劉勰談創(chuàng)作也特列《比興》一篇,因為詩歌的興會總是寄寓著作者深沉飽滿的感情,而真摯的感情大多有關乎身世與社會的感慨,假如故意消解排斥這種感情,詩歌就會興味頓減,而僅用“賦”的手法來描摹山水景物,總難以激起讀者的感動。從根子上講,山水人格反映于詩歌,基本接近于《管子·水地》篇式的由自然主導人性,也不外乎莊老式的因循自然,都有“以天滅人”的缺陷,此輩故意擺出不嬰世務的姿態(tài),要遠離現(xiàn)實,脫離社會責任感,在儒家立場看來,其模山擬水是沒有意義的。
二、“江山之助”所寄寓的劉勰“撥亂反正”的深意
劉勰崇尚儒家的人文傳統(tǒng),但是其“折中”思維,在儒、道之間,在人文與自然之間,換言之,在上述《管》、《荀》判斷人文面貌的視角之間,劉勰持論不偏不頗,使他對于作家作品的地域性特征不能視而不見。梁鍾嶸《詩品序》談及“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但顯然他對于詩歌的自然感應并不重視,醉心于“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云云等社會生活矛盾,認為這才是作詩的好材料,他對于詩歌風貌的理解,假使推流溯源的話,顯然更接近《荀子》一系;而劉勰則與之略有不同,他對于文章寫作主體之外的自然客體各種因素都能兼顧。這主要體現(xiàn)在其《辨騷》與《物色》兩篇之中?!段男牡颀垺け骝}》篇講到屈《騷》的誕生,是“楚人之多才乎”,“雖取熔經意,亦自鑄偉辭”,《楚辭》達到一個“驚采絕艷,難與并能”的境地,而尤其他提到“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jié)候,則披文而見時”,山水、節(jié)候,洋溢著楚地的情調特色。東漢王逸《楚辭章句》之《天問》篇序說:“《天問》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逐,憂心愁悴,彷徨山澤,經歷陵陸,嗟號昊旻,仰天嘆息。見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奇?zhèn)プH詭,及古圣賢怪物行事,周流罷倦,休息其下,仰見圖畫,因書其壁,呵而問之,以渫其憤懣,舒瀉愁思。”這十分具體地敘述了屈原的寫作環(huán)境,除了楚國的人文傳統(tǒng)與中原有別之外(人文傳統(tǒng)其實已經融會了地域性質素),屈原作品是和其楚國地域風物密不可分的。劉勰雖然指出了屈《騷》“異乎經典者也”,但他基本上還是能夠包容屈《騷》所展示的楚文化特點,而《物色》篇則更集中地表達了他對自然環(huán)境與文學關系的看法。
晉宋作家的山水意識必然對劉勰有所觸動,其優(yōu)劣長短一并引發(fā)劉勰的思考。《物色》篇說:“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薄肚f子·在宥》篇等均主張“無搖女精”,然而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的抒情必須心潮起伏。自然界一切的生靈均受節(jié)氣變化而感動,作為萬物靈長的人豈能例外呢?劉勰揭示了人所具有的自然屬性,人也必然在一定程度上受制于自然,是自然之子,而并非全然是自然的主宰。所以他斷然肯定“物色相召,人誰獲安”?但人又畢竟不是動物,在天與人之間,劉勰也采取“折中”的觀點,《荀子·解蔽》篇斥責“莊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而《荀子》作為《莊子》的對立面,某種程度上它也蹈“蔽于人而不知天”的陷阱,劉勰尊重作家的主體性,又遵循自然法則,其折中的平衡點,從根本上講,便是在《莊》、《荀》之間道乎中庸,達到天人合一。《物色》篇總結了“自近代以來”的文學實績,《明詩》、《時序》與《才略》等篇也具體評述了這一時期的文學得失,從總體上看,劉勰對此是深懷腹誹的,只是礙于當代,不能直言罷了。
而關于這一節(jié)文字,歷來在理解上不夠精確,關鍵在于不能徹底地把握劉勰“唯務折中”以切入問題的思維模式,《物色》篇說:“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吟詠所發(fā),志惟深遠,體物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故能瞻言而見貌,即字而知時也?!毙栽姲l(fā)展到山水詩,作家止于形似的體物,其失誤在于主體性的削弱,而主體性的弱化又與晉宋莊老玄學的基本品格有關。對照上述《辨騷》篇“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jié)候,則披文而見時”,與此“瞻言而見貌,即字而知時”似乎并無二致,之所以存在著根本的不同,是因為自近代以來,作家唯以形似密附為能事,而且止于印泥式的體物,而文學停留于“形似”層次,實質上與最注重“神”或“精神”的《莊》旨也存在著距離。然而屈《騷》則超邁乎此等境地,就如上引王逸《楚辭章句》之《天問》篇序所描述的,在山澤之間,屈子憤激,如江河澎湃,他可以揮斥萬有,以至敢于質問蒼天以及圣賢成說。《物色》篇篇末部分援引屈《騷》為例證,劉勰正要說明面對自然景物,作家如何處理主客關系,屈原堪稱千古典范。
《物色》篇曰:“是以四序紛回,而入興貴閑;物色雖繁,而析辭尚簡;使味飄飄而輕舉,情曄曄而更新。古來辭人,異代接武,莫不參伍以相變,因革以為功,物色盡而情有馀者,曉會通也?!弊骷乙诮衽c古、情與景等矛盾對立之中取得折中,“入興貴閑”是講創(chuàng)作興會問題,所謂“窺情”與“鉆貌”隱含貶義,其失在于機械地“曲寫毫芥”,便會“為文而造情”,則削弱了藝術創(chuàng)造充沛的精神狀態(tài);物色繁復,就存在一個取舍在我,以少總多的問題,然而寫作必須以言辭表達,遣辭則不可回避學習經典的原則。如此“參伍”、“因革”,在經典的渾厚中不失去今人的聲音,在景物的寫照中更不致淹沒作家的性情,一言以蔽之,“物色盡而情有馀者,曉會通也”,劉勰主張抒情要依托于物色刻畫,但是情感與物色的關系,情感應居于主導地位,有限的物色應傳遞無窮的情感,劉勰已涉及文學的意境理論?!叭裟松搅指奕溃瑢嵨乃贾畩W府,略語則闕,詳說則繁。然則屈平所以能洞監(jiān)《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劉勰借鑒了自《詩經》以至近代文學的創(chuàng)作經驗教訓,肯定文學理應情景交融,山林皋壤,是激發(fā)文學靈感的寶庫,但是“略語”與“詳說”,其把握分寸的標準,應該服從抒情的需要,抒情是第一位的。缺乏景物描寫的作品,難臻圓融的意境,必定是有欠缺的;而堆砌寫景的作品則顯得繁冗,導致情感稀薄,同樣也是敗筆。無怪乎梁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對于謝靈運一系的詩歌,從其新變派的角度,給予“酷不入情”的批評。劉勰《時序》篇說:“自宋武愛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云構。自明帝以下,文理替矣。爾其縉紳之林,霞蔚而飆起:王、袁聯(lián)宗以龍章,顏、謝重葉以鳳采……蓋聞之于世,故略舉大較。”劉勰對于謝靈運的評價也不會很高。如何矯正在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的這兩種弊端,劉勰與新變派不同,他還是崇尚雅正和高尚的情操,認為屈原可資參照,而屈原之所以能夠深諳《風》《騷》精髓,是因為得到“江山之助”。
何謂“江山之助”?歷來未曾得到深究。《莊子·山木》篇云:“君曰:‘彼其道遠而險,又有江山,我無舟車,奈何?’”此可能就是劉勰“江山”一詞的出處,正隱含著“道遠而險”的意思。蔡邕《巴郡太守謝版》云:“巴土長遠,江山修隔。”也是因為巴郡遠離王化,故深感恐懼;僧肇《答劉遺民書》曰:“古人不以形疏致淡,悟涉則親,是以雖復江山悠邈,不面當年,至于企懷風味,鏡心象跡,佇悅之勤,良以深矣?!碧拼屧怠墩卣撌琛肪矶f:“江山雖緬,理契則鄰者,一南一北,故云江山緬,緬,遠也;處雖緬遠,契理相近也。”《世說新語·言語》第83條記載:“袁彥伯為謝安南司馬,都下諸人送至瀨鄉(xiāng)。將別,既自凄惘,嘆曰:‘江山遼落,居然有萬里之勢!’”陶淵明《答龐參軍》一首(并《序》)曰:“情通萬里外,行跡滯江山?!碧諟Y明《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二首之一云:“江山豈不險,歸子念前途”齊蕭子良《與南郡太守劉景蕤書》曰:“仆棲尚既同,情契彌至,而悠悠京苑間以江山,假復神通遠邇,冥交曉曙,疇得寫析深襟,辨明幽旨,跡生滅之中談,究真俗之諦義……”梁王筠《與東陽盛法師書》云:“弟子限此樊籠,迫此纓鏁,無由問道,撫躬如失,庶心期冥會,咫尺江山。道術相忘,棄置形跡?!痹瑥┎鲃e諸人所謂“江山遼落”云云,按諸史實,他將要事奉的上司是謝安南,即謝奉,《世說新語·雅量》第33條說:“謝安南免吏部尚書,還東?!碧抵x安很想表示安慰。可見謝奉的處境本來就不妙,袁宏是為前途茫茫而感到迷惘,遠行不是他自己意愿中的事情,是因為其“性直亮”,被迫出為謝安南司馬就帶有受懲戒的意思,這樣理解才可與“既自凄惘”相吻合?!敖健辈⒎侵敢话愕淖匀痪拔?,上述語境中“江山”一詞的使用,都有遙遠和阻隔之意,而“京苑間以江山”,“江山”尚有和“京苑”相對的意味,指荒涼少人煙之處,劉勰也算與佛門深結因緣的人,《物色》篇中選擇“江山”一詞,顯然與上述僧肇等人“江山”的意思是十分相近的,而用于屈原身上,按《史記·太史公自序》曰:“屈原放逐,著《離騷》。”也突出放逐對于《離騷》寫作緣起的重要意義。所以對照《史記·屈原列傳》,屈原是被阻隔于朝廷之外,“江山”即被放逐之意也。根據(jù)《史記·淮南王傳》記載武帝曾“使為《離騷傳》”,淮南王領地在故楚國,按照東漢班固《離騷序》的記述,《史記·屈原列傳》自“《國風》好色而不淫”以至“雖與日月爭光可也”,此節(jié)文字本出自劉安的《離騷傳》,寄寓著劉安深深的感慨,他十分準確地揭示出屈原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屈原《離騷》之爭光乎日月,是由于屈原在現(xiàn)實政治中深受壓抑,因此精神得以升華,《離騷》正是一篇表達政治哲學體現(xiàn)高尚人格的作品。司馬遷概括曰“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都結合自己身世體會到屈原遭排斥(也即“江山之助”)在其生命中最重大的意義,可見屈原悲憤和不幸的政治命運,在劉安和司馬遷看來,恰恰玉成了《離騷》的不朽。
屈原是具有強烈抒情性和鮮明政治立場的偉大詩人,按郭店楚簡《性自命出》篇甚至說:“凡人偽為可惡也。偽斯吝矣,吝斯慮矣,慮斯莫與之結矣……凡人情為可悅也。茍以其情,雖過不惡。不以其情,雖難不貴。茍有其情,雖未之為,斯人信之矣。未言而信,有美情者也?!逼渲小捌堃云淝椋m過不惡”和“未言而信,有美情者也”,認為只要出自真情,即使過甚也并無道德上的瑕疵,而情之美,又惟在一“信”字,此幾乎純然是一種“主情”的文學觀了。此墓葬時間據(jù)稱是戰(zhàn)國中期偏晚,在時間和地域兩方面都可與屈原作品相印證。屈原《楚辭·九章·惜誦》說:“惜誦以致愍兮,發(fā)憤以杼情?!贝恕鞍l(fā)憤抒情”即“茍以其情,雖過不惡”之謂也,此種情性論也貫穿于屈原所有創(chuàng)作之中,司馬遷受其感染,提出“發(fā)憤著書”說,因此“發(fā)憤抒情”正可構成屈《騷》作為“文章之祖”的本質性特點。對此劉勰是深有會心的,他痛感在屈原這種凜然的文學風貌面前,不正反襯出晉宋詩人的缺陋淺薄嗎!“江山之助”顯然就具有抗爭不幸命運以強烈抒情的意味了?!段锷菲澰凰^:“山沓水匝,樹雜云合。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春日遲遲,秋風颯颯。情往似贈,興來如答?!逼渲型怀隽藢懽髡叩闹黧w性與情感深度,此正與“江山之助”的本意相吻合。
三、關于后世對劉勰“江山之助”的接受
唐初駱賓王《初秋登王司馬樓宴賦得同字》有云:“物色相召,江山助人。請振翰林,用濡筆海云爾。”對此,清陳熙晉《駱臨海集箋注》就引用了《文心雕龍·物色》篇的相關語句,而駱賓王一生坎坷,他理解“江山助人”,可能也借屈原不遇以自況;唐初王勃《越州秋日宴山亭序》曰:“是以東山可望,林泉生謝公之文;南國多才,江山助屈平之氣?!笔Y清翊注也指出其出典是《文心雕龍·物色》篇,王勃一生仕途遭遇兩次險情,此作可能是他南行時途中所撰,飽嘗了人生的艱險,其所謂“江山助屈平之氣”,也是對屈原的不幸感同身受,而且“屈平之氣”,一個“氣”字就把屈原的耿耿不平表露無遺。王勃《為人與蜀城父老書》云:“誠下官所以仰天漢而郁拂,臨江山而慷慨者也?!逼洹洞喝諏O學士宅宴序》又曰:“若夫懷放曠寥廓之心,非江山不能宣其氣?!逼洹洞核假x》云:“況風景兮同序,復江山之異國?!蓖醪容^密集地使用“江山”一詞,尤其他視江山有助于抒發(fā)郁拂寥廓之氣,堪稱深得劉勰的本意。同樣是唐初的張說,《新唐書·張說傳》記載:“既謫岳州,而詩益悽惋,人謂得江山之助云?!薄斗鹱鏆v代通載》卷十三也有相同的記載。此處就把“江山”直接詮釋為“貶謫”,深得劉勰的本意。中唐劉長卿《過賈誼宅》說:“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秋草獨尋人去后,寒林空見日斜時。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在《史記》中賈誼與屈原同傳,劉長卿此詩中引用“江山”一詞,完全切合屈、賈的抒情語境,也是對于劉勰“江山之助”準確的注解。
《物色》篇上述文句意旨因此而更加清晰,“山林皋壤”是滋養(yǎng)文學生長的沃土,《莊子·知北游》篇云:“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樂未畢也,哀又繼之?!币庵笜?、哀相繼是淺層次的心理活動,郭象注說:“山林皋壤,未善于我,而我便樂之,此為無故而樂也。”劉勰明確意識到自然環(huán)境與文學生長存在著內在的關系,認為“山林皋壤”并非與人無關,不完全認同郭象所謂受其感發(fā)為“無故而樂”,此自不待言;然而,《莊子》此篇所營造的語境仍然是對低層次心理現(xiàn)象的敘述,劉勰加以引用,無非是要作指出向上一路的提升,認為僅僅沉醉于丘壑林泉之間,則不能產生偉大的文學,以晉宋玄言、山水詩人為例,就可證明這一點?!段男牡颀垺で椴伞菲f:“故有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劉勰使用“皋壤”意象總是含有幾分保留的意見。屈原行吟澤畔,寫成《離騷》,是因為得到“江山之助”,其內心有深沉的痛苦和悲哀還有遠大的抱負,再與楚國山水景物結合在一起,所達到的《風》《騷》情感深度就難以為人所企及,尤其屈原眷戀祖國、熱愛人民,而晉宋詩人大多自私自利、虛偽冷酷,對于國家民族麻木不仁,兩者是絕不可同日而語的,仁者情懷與政治家膽識也正是屈原高出玄言和山水詩人的地方。據(jù)此,后人方可悟到劉勰的折中思維是何其高妙,從根本上看,《物色》的問題也是要在天、人之際達到平衡,而只有自然景物的陶冶,卻缺乏現(xiàn)實生活的感發(fā),像屈《騷》一類的不朽之作是不會產生的。因此“江山之助”恰恰不是指自然景物的助益,“江山”不等同于“山林皋壤”,而是指緣于朝廷斗爭所造成的屈原的不幸的命運,是指社會政治因素,這才是成就屈《騷》的更重要的內因。劉勰在《物色》篇里,以屈原為例證,正是借此來批評近代文學的失誤,并且引導文學轉入正確的方向,其見解確實擊中肯綮。
然而“江山之助”的被接受,往往被其表面意所迷惑,在后代往往有誤讀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宋周必大《廬陵周益國文忠公全集》卷四《池陽四詠》之二說:“天遣江山助牧之,詩材猶及杜筠兒?!蓖暇戆恕督B興三年十月丙辰,長沙郡貢士三十人于公堂,太守周某賦詩一篇,代鹿鳴之歌》說:“風雅因遺楚,《離騷》遂變湘,江山清得助,日月爛爭光。”明初宋濂《劉兵部詩集序》談到詩歌依賴“江山之助”,清錢謙益《唐詩英華序》說:“……燕公自岳州以后,詩章凄惋,似得江山之助,則燕公亦初亦盛?!贝艘粍t說明劉勰的“江山之助”因張說而更加膾炙人口,另則張說的“江山之助”也逐漸脫離了《文心雕龍》,幾乎成為一個獨立的典故,常常為人所樂于引用。然而,宋代以下,引述者是否深悉劉勰的本意似乎就難以評說了。
清初王士禎《帶經堂詩話》卷五《總集門》二《序論類》引《蠶尾續(xù)文》稱贊汪安公詩“天機清妙,醖藉高華,此集尤得江山之助,當與石湖粵蜀之詩抗行?!鼻宕娙耸╅c章講論詩歌,對劉勰“江山之助”特有會心,其《閔子游草序》說:“夫既才且勤,其詩若云蒸而泉涌。彥和論文以‘隱秀’,士衡歸詩于麗則,殆兼有之,非得江山之助云爾哉?”其《李朗仙江淮草序》說:“夫司馬相如、王褒、揚雄諸人皆生于蜀者也,杜甫詩最夔州以后,蓋久客于蜀者也,說者皆謂得江山之助?!鄙虻聺摗锻焓⑶鄭狻氛f“往年客巴蜀,詩得江山助”,文思之間似乎都聯(lián)想到張說,所謂“江山之助”融會了劉勰和張說雙層典故。唐孫華序查慎行詩說:“昔人論文,謂必得江山之助,以先生之才之學,而天又故遲其遇,俾其馳驅游覽,以盡吐其胸中之奇?!眳球q輯《拜經樓詩話》卷四第17條引述《文心雕龍·聲律》篇句,同上第34條引汪韓門跋《樊榭集》云:“先生之詩……一邱一壑之勝,登臨少助于江山?!?/span>
然而似乎這些文論家大多將“江山之助”理解為自然景物的啟迪,認為詩人采擷自然的饋贈,大有助于滋潤詩人的情懷,考慮到詩歌所受自然環(huán)境的影響,雖不免郢書燕說,卻也豐富了中國古代文論關于文學風貌成因的研究。
(本文原載《文學評論》2003年第3期,注釋已刪去)